牛津通识读本:黑格尔 [4]
在《历史哲学》的导言中,黑格尔清晰阐述了他所认为的整个人类历史的方向和目标:“世界历史不过是自由意识的进步罢了。”这句话为全书设定了主题。(我们甚至可以说,它概括了黑格尔全部思想的主题——不过这一点我们稍后再谈。)现在我们来看看黑格尔是如何详细阐述这一主题的。
黑格尔先是论述了他所谓的“东方世界”,即中国、印度和古代波斯帝国。黑格尔认为,中国和印度是“停滞的”文明,社会一旦发展到某一点便动弹不得。他称这些文明“处于世界历史之外”,换句话说,它们并非构成黑格尔历史哲学基础的整个发展过程的一部分。真正的历史开始于波斯帝国。黑格尔说,这是“逝去的第一个帝国”。
黑格尔对东方世界的讨论包含许多细节,所有这些细节都与一种想法有关,那就是在东方社会,只有统治者一个人才是自由的个体,所有其他人都完全缺少自由,因为他们的意志必须服从于族长、喇嘛、皇帝、法老或其他什么专制者的意志。这种自由的缺乏达到了很深的程度。专制者的臣民们知道,如果不服从专制者的意志,就会受到残酷的惩罚。不仅如此,这似乎还暗示他们有自己的意志,可以思考而且的确思考过服从专制者是否明智或正确。黑格尔说,事实上,东方的臣民并无现代意义上的个人意志。在东方,法律甚至是道德本身都是一种外在的规定。那里缺乏个人良知的概念,因此个人根本不可能形成关于对错的道德判断。对东方人来说,除统治者外,关于这些问题的看法都来自于外界;它们是关于世界的事实,和高山海洋的存在一样无须质疑。
根据黑格尔的说法,这种个人独立性的贫乏在不同的东方文化中有不同形式的表现,但结果总是一样的。黑格尔告诉我们,中国人的国家是基于家庭原则建立起来的。政府以皇帝所实施的家长式的管理为基础,所有其他人则自视为国家的孩子。正因如此,中国社会非常强调人要尊敬和服从父母。而印度则没有个人自由的观念,因为其基本社会制度——给每一个人都指定了职业的种姓制度——并未被看成政治制度,而是被看成某种自然的、从而不可改变的东西。因此在印度,统治性的力量不是专制的人,而是自然的专制。
波斯就不同了。虽然初看起来波斯皇帝似乎是与中国皇帝大体相同的专制君主,但波斯帝国的基础并不只是自然的家庭服从扩展到整个国家,而是对臣民和统治者都有约束力的一般原则或法律。因为波斯是一个神权统治的君主政体,其基础是崇拜光明神的琐罗亚斯德教。黑格尔很重视光明这一观念,认为它是某种纯粹和普遍的东西,就像太阳一样平等地普照万物和恩泽万物。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波斯是平等主义的。皇帝依然是专制君主,因此是帝国中唯一的自由人。但他的统治建立在一般原则的基础之上,而且未被看成自然事实,这意味着发展是有可能的。这种建立在理智原则或精神原则基础上的统治观念,标志着黑格尔想要追溯的自由意识发展的开端。因此,波斯是“真正历史”的开端。
图5 佛陀乔达摩·悉达多(约公元前563-前483)
希腊世界
在波斯帝国,自由意识的发展是有潜力的,但这种潜力在帝国的结构之下不可能实现。然而,波斯帝国在扩张过程中接触到了雅典、斯巴达等古希腊城邦。波斯皇帝要希腊人承认其霸权,但遭到拒绝,遂集结起庞大的军队和舰队,与希腊舰队在萨拉米斯展开了激战。黑格尔说,这场英勇的战役是力图把世界统一在一个最高统治者之下的东方专制者与承认“自由个体”原则的各个城邦之间的较量。而希腊人的胜利意味着,世界历史的潮流从专制的东方世界转移到了希腊城邦世界。
虽然黑格尔认为自由个体的观念为希腊世界赋予了生气,但他也认为,在这一历史阶段,个体自由还远没有得到充分发展。他之所以认为希腊的自由观念有局限性,乃是出于两点理由。一个直接,一个更复杂。
直接的理由是,希腊的自由观念允许奴隶制。事实上,“允许”一词太弱了些,因为在黑格尔看来,希腊的民主形式要想能够运作,就必定需要奴隶制。比如在雅典,如果每一位公民都有权利和义务参加作为城邦最高决策机构的公共集会,那么谁来做日常工作以提供生活之所需呢?因此必须有一类劳动者,他们不享受公民权利也不承担公民义务,换句话说,必须有奴隶。
在东方世界,只有一个人即统治者是自由的。奴隶制的存在意味着希腊世界已经发展到这样一个阶段,此时有一些人——不是所有人——是自由的。但黑格尔认为,即使是希腊城邦的自由公民也只有一种不完全的自由。他这样说的理由并不容易把握。黑格尔声称,希腊人没有个人良知的观念。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黑格尔认为东方世界也缺乏这一观念。但东方人毫无反思地服从上层留传下来的道德规范,而希腊人的行为动机却发自他们的内心。根据黑格尔的说法,希腊人习惯于为自己的国家活着而不做进一步反思。这种习惯并非源于对某种抽象原则的接受,比如主张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国家而行动。事实上,希腊人习惯于认为自己与其特定的城邦密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以至于不会区分他们自身的利益和他们所处的共同体的利益。他们无法设想自己脱离或反对这个共同体及其所有习俗和社会生活方式。
所有这些都意味着,希腊人真心愿意去做对共同体最有益的事。这表明,希腊人的自由与东方人有所不同。希腊人根据自己的意愿去做事,而不是按照外在命令的要求去做。但黑格尔说,正因为动机来得如此自然,所以这种自由是不完整的。无论培养而成的习惯和习俗会带来什么结果,这些结果都不是源于对人的理性的运用。如果我是出于习惯而做某事,那么我就并非有意为之。可以说,即使没有专制者告诉我做什么,而且行为的动机看起来也发自内心,我的行动也仍然受制于我的意志之外的力量,受制于使我形成习惯的社会力量。
作为依赖于外在力量的一种表现,黑格尔提到希腊人在从事任何重要的冒险行动之前都喜欢征求神谕作指导。神谕的建议有可能基于一个献祭用的动物的肠子状态,或者基于其他某个全然独立于当事者本人思想的自然事件。真正自由的人决不会让最重要的决断由这些事件来决定,而是会用自己的理性能力做出决断。理性能使自由的人超越自然世界的偶然事件,并对影响他的环境和力量做出批判性的反思。因此,没有批判性的思考和反思就不可能完全获得自由。
于是,批判性的思考和反思乃是进一步推动自由发展的关键。来自希腊神阿波罗的诫命敦促希腊人沿这条道路前进:“人啊,认识你自己!”不受习惯信念的束缚,进行自由探索,这一号召为希腊哲学家尤其是苏格拉底所接受。苏格拉底通常会以一种对话形式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其对话者是某位雅典俊杰,后者自认为很清楚什么是善、什么是正义。事实证明,这种“知道”只不过是随声附和一些关于善或正义的流行说法罢了。苏格拉底毫不费力就能表明,这种习惯性的道德观念不可能充分。例如,针对通常认为的正义就是物归原主,苏格拉底举出一种情形:一位朋友借给你一件武器,但此后变得精神错乱了。你也许欠他这件武器,但将其归还真的就正义吗?就这样,苏格拉底引导其听众对自己一直以来所接受的习惯性道德准则进行批判性的反思。这种批判性反思使理性而非社会习俗成为对与错的最终评判者。
黑格尔把苏格拉底所例证的原则看成反对雅典城邦的一种革命性力量,因此他认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是无可指摘的:雅典人宣判的是使其集体得以维系的传统道德的最危险敌人。但独立思考的原则深深地植根于雅典人心中,一个人的死并不能将其根除。因此,指控苏格拉底的人最终被判刑,苏格拉底本人也在死后被证明无罪。然而,这一独立思考原则却是雅典衰落的最终原因,它标志着希腊文明在世界历史中扮演的角色开始走向尽头。
罗马世界
与构成希腊城邦基础的那种无反思的习惯性统一体相对照,黑格尔说罗马帝国由不同民族所组成,缺少任何自然的族长纽带或其他习惯性纽带,因此需要在暴力的支持下以最严厉的纪律组织在一起。这便使罗马在世界历史下一阶段的统治像是回到了以波斯帝国为典型的东方专制模型。但正如黑格尔所显示的,世界历史的进程虽然肯定不是一帆风顺、稳步前进,但也不是倒退。前一时代所获得的东西绝不会完全丧失。因此黑格尔认真区分了罗马帝国和波斯帝国背后的原则。产生于希腊时代的个体性观念以及个人有能力做出判断的观念并未消失。事实上,罗马帝国的基础是这样一种政治体制和法律制度,它把个人权利当作其最基本的观念之一。因此,罗马帝国对个人自由的认可是波斯帝国从未达到的。当然,潜在困难是,这种对个人自由的认可纯粹是法律或形式上的——黑格尔称之为“抽象的个人自由”。允许个人发展出各种思想和生活方式的那种真正的自由——黑格尔称之为“具体的个体性”——则被罗马的冷酷暴力无情地摧毁了。
于是,波斯帝国与罗马帝国之间的真正差异在于,东方专制主义原则肆意主导着波斯帝国,罗马帝国则一直在国家的专制权力与个体性的理想之间保持着张力。波斯帝国尚未发展出个体性理想,因此缺少这种张力。希腊世界也缺少这种张力,因为虽然个体性的观念已经初现端倪,但政治权力尚未残酷无情地集中起来与之对抗。
正如黑格尔所描绘的,罗马世界并非幸福之地。希腊世界那种充满快乐的、自发的自由精神已经不复存在。面对着表面上必须服从的国家命令,只有退回到内心,躲进斯多亚主义、伊壁鸠鲁主义或怀疑论那样的哲学中才能找到自由。我们在此无须关心这些相互对立的哲学流派的细节,重要的是它们都倾向于蔑视现实世界所提供的一切——财富、政治权力、世俗荣耀——并希望用一种生活理想取而代之,这种理想要求其信奉者对外在世界所发生的一切都绝对无动于衷。
根据黑格尔的说法,这些哲学流派之所以能够流传蔓延,是因为自视为自由人的个体面对着专横跋扈的权力必定会感到无能为力。然而,退回到哲学之中却是对这种境况的一种消极回应,是面对着充满敌意的世界所提出的一种令人绝望的建议。这里需要的是一种更加积极的解决办法,而基督教提供了这种办法。
要想理解黑格尔为什么这样看基督教,就必须知道,在黑格尔看来,人类并不仅仅是非常聪明的动物。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