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黑格尔 [2]
单凭黑格尔的影响,理解他就很重要。但无论如何,黑格尔的哲学本身很值得研究。他深刻的思想使他得出了在今天的读者看来怪异甚至荒谬的某些结论。但无论我们对他的结论有何看法,其著作中有一些观点和洞见直到今天仍然很有力量。理解黑格尔需要付出一定的努力,但在此过程中,我们不仅能够了解这些观点和洞见,还会在克服黑格尔向我们的理解力提出的挑战之后获得满足。
无可否认,黑格尔的确提出了一种挑战。学者们在给黑格尔作注时往往会说他文字“极其难读”,“术语令人生厌”,思想“极为晦涩”。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刚刚拿起那本被许多人称为黑格尔最伟大著作的《精神现象学》,随手翻到第596页,上面第一句完整的话是这样的:“它只是那些环节的不断更替,其中有一个环节,本身固然是已经返回于自己本身的存在,但也只是作为自为存在,即是说,只作为一种出现于一方而与另一方相对立的抽象环节。”我承认没有给出这句话的上下文,但即便如此,我们也还是能够看出理解黑格尔时所面临的困难。在厚达750页的《精神现象学》中,同样难读的句子比比皆是。
要在一本小书中为不了解黑格尔的读者阐释这样一位哲学家的工作绝非易事。为了更易处理,我做了两件事情。一是限制范围。我并未试图解释黑格尔的全部思想,因此读者将会发现,除了与我们讨论的那些著作相重合的地方,本书并未论述黑格尔在其《美学讲演录》《哲学史讲演录》《宗教哲学讲演录》或《哲学科学全书纲要》中的说法。(《哲学科学全书纲要》与其他著作的重合之处很多,该书未与其他著作重合的主要是自然哲学部分。)当然,这些略去的部分也很重要,使我稍感安慰的是,黑格尔本人大概不会认为这些部分是其哲学体系的绝对重点。不过更为严重的是,我没有对无疑被黑格尔视为其关键著作的《逻辑学》做出任何详细论述。我已试图就这部著作的目标、方法和特色给出一些说明,但《逻辑学》异常冗长和抽象,在我看来,任何关于黑格尔的简短介绍都无法对其进行充分说明。
为使初学者能够理解黑格尔高深莫测的思想,我做的第二件事是选取一条尽可能平缓的进路。因此,我从黑格尔思想中最具体、最不抽象的部分即他的历史哲学开始。从这些仍然处于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内容出发,我们走向他关于自由和合理组织社会的看法。到那时我们再尝试去理解艰深的《精神现象学》,之后我们离《逻辑学》就不远了,几乎不需要多少额外的努力。
研究黑格尔的学者也许会反对我选为论述对象的那些著作或者反对讨论的次序。我已经指出,这种次序无意暗示黑格尔本人可能如何来呈现其思想。至于选择的著作,我并未声称黑格尔认为其《历史哲学》要比例如《哲学科学全书纲要》中讨论自然哲学的那部分更重要。我只知道,我没有足够的篇幅对两者都进行讨论。我确信与自然哲学相比,黑格尔的历史哲学对于现代思想的发展更为重要,而且直到今天也更能引起一般读者的兴趣。(不要被标题误导:黑格尔的自然哲学并不包括他对森林、群山的价值和美的沉思。在这部分内容中,黑格尔试图表明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的发现是如何与他的逻辑范畴相一致的。自那以后,黑格尔的很多说法都已变得过时,比如他认为自然界不会发展这一观点已被我们关于演化的知识所否证。)因此,我的选择受三个独立因素的制约:黑格尔思想的核心是什么;这样一本小册子能使一般读者弄懂哪些内容;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还有哪些内容是有趣和重要的。
本书所表达的关于黑格尔的看法得益于许多人。在牛津大学时,我曾有幸参加J.L.H.托马斯开设的两门出色的系列课程,他要求学生逐句解读《精神现象学》,直到理解其含义为止。对我们在那些课上所做的细致工作来说,帕特里克·加德纳关于德国唯心论的内容更广的讲座是很好的补充。我还得益于一些专著,其中最重要的是理查德·诺曼的《黑格尔的现象学》、伊凡·索尔的《黑格尔形而上学导论》、沃尔特·考夫曼的《黑格尔》以及查尔斯·泰勒的《黑格尔》。我从这些著作中随意选取了他们最出色的(我希望是这样)观点。我还要感谢罗伯特·所罗门、亨利·哈迪、基思·托马斯和牛津大学出版社的一位匿名校阅者,他们阅读了最初的打字稿,并提出了一些改进建议。
最后我要感谢琼·阿彻出色的录入工作,以及鲁思、玛丽昂和埃丝特在其暑假给我留出时间工作。
彼得·辛格
图1 黑格尔出生时他们家在斯图加特的房子
第一章 黑格尔的时代与生平
黑格尔的时代
1770年,格奥尔格·威廉·弗里德里希·黑格尔出生于斯图加特。他的父亲是符腾堡公国宫廷中一个官职不大的文职人员,其他亲戚则是教师或路德会牧师。关于黑格尔的生平,没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可讲,但他所处的时代在政治、文化和哲学上都很重要。
1789年攻占巴士底狱的消息传遍了欧洲。此时华兹华斯写道:
活到黎明已是至幸,
再得青春何负此生!
此时黑格尔年近19岁。后来他也称法国大革命是“灿烂的黎明”,并说“一切思想者都分享了这个时代的欢欣”。春天的一个周日清晨,满怀这种欢欣的黑格尔曾和几位同学到郊外种下一棵自由树,象征着大革命播下的希望种子。
黑格尔21岁时,法国大革命战争已经开始,不久革命军便侵入了德国。今天我们所说的德国,当时由300多个国家、公国和自由城市组成,作为奥地利皇帝弗朗西斯一世统治之下的神圣罗马帝国松散地联合在一起。拿破仑在乌尔姆和奥斯特利茨大败奥地利人,1806年又在耶拿的战斗中摧毁了第二强大的德意志国家普鲁士的军队,一举终结了这个千年帝国。黑格尔当时生活在耶拿。也许有人以为他始终同情战败的德意志国家,但他在耶拿被法国人占领后第二天写的一封信却只表露了对拿破仑的崇敬之情:“我看到皇帝——这个世界灵魂——骑马穿城而过,去检阅军队。看到这样一个人在这里集中成一点,坐在马背上,走向世界并且统治它,这的确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在拿破仑统治欧洲的整个时期,黑格尔始终保持着这种崇敬之情。而当拿破仑1814年战败时,黑格尔称之为一个悲剧,是平庸毁灭伟大天才的奇观。
1806到1814年的法国统治时期,德国发生了重大变革。在普鲁士,自由党人冯·施泰因被任命为国王首席顾问。上任后,他立即废除了农奴制,并重新组建政府。其继任者冯·哈登贝格则承诺在普鲁士建立代议制政体。但拿破仑战败后,这些希望都破灭了。普鲁士国王弗雷德里克·威廉三世对改革失去了兴趣。拖延数年之后,他于1823年建立了仅仅是临时性的“等级”(estates),这些等级只能提一些建议,而且完全受地主统治。不仅如此,1819年在卡尔斯巴德的一次会议上,所有德意志国家还一致同意审查报纸和期刊,并对宣扬革命思想的人采取镇压措施。
从文化角度来说,黑格尔生活在德国文学的黄金时代。他比歌德小20岁,比席勒小10岁,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他们的所有成熟作品。他是诗人荷尔德林的密友,与诺瓦利斯、赫尔德、施莱尔马赫、施莱格尔兄弟等德国浪漫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也是同时代人。歌德和席勒对黑格尔产生了重大影响,黑格尔显然认同浪漫主义运动的一些想法,尽管他拒绝接受浪漫主义者的大部分主张。
图2 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1749-1832)
不过,对黑格尔的发展影响最大的是当时德国哲学的状况。为了理解黑格尔本人思想的背景,我们需要从康德开始讲起,并简要概述康德之后的发展。
1781年,伊曼努尔·康德出版了《纯粹理性批判》。如今,这部著作被誉为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哲学著作之一。康德想要确定我们的理性或理智在知识道路上能够获得或不能获得哪些东西。他的结论是,我们的心灵并不只是被动地接受从眼睛、耳朵和其他感官得来的信息。知识之所以可能,是因为我们的心灵在主动起作用,它对我们的经验进行组织和系统化。我们是在空间、时间和实体的框架内认识世界的;但空间、时间和实体并非独立于我们而存在“在那里”的客观实在,而是我们的直观或理性的创造物,没有直观或理性,我们就无法理解世界。那么,我们也许自然会问,独立于我们把握世界的框架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康德说,这个问题永远也得不到回答。独立的实在——康德称之为“自在之物”的世界——永远超出了我们的认识。
康德生前,使其享有盛誉的不仅有《纯粹理性批判》,还有其他两部批判,即关于伦理学的《实践理性批判》和有很大篇幅关于美学的《判断力批判》。在《实践理性批判》中,康德认为人是一种能够遵守理性道德律的存在,但源于我们身体本性的非理性欲望容易使人发生动摇。于是,道德行为总要经历一番挣扎。要想取得胜利,就要压抑除了对道德律的崇敬之情以外的其他所有欲望,道德律引导我们自愿履行自己的义务。与这种认为道德仅仅基于人性理性方面的看法相反,在《判断力批判》中,康德认为审美欣赏包含着我们理解力和想象力的和谐统一。
在《纯粹理性批判》结尾,康德表达了一个愿望:沿着他所开辟的批判哲学之路,或许可以“在本世纪结束之前”取得多个世纪以来一直没能取得的成就,亦即“使人类理性在其求知欲任何时候都致力于从事但迄今一无所成的事情上得到完全的满足”。康德的成就是如此惊人,以至于在一段时间里,无论是康德还是他的读者似乎都认为,只需填补少量细节,全部哲学就将大功告成。然而,对康德的不满渐渐开始显现。
图3 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这种不满的第一个来源是康德对“自在之物”的看法。某种东西应当存在,但又完全不可知,这似乎是对人类理性能力的一种无法令人满意的限制。康德说我们不可能认识自在之物,但又宣称知道它存在,而且是一个“物”,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大胆否认自在之物存在的是约翰·费希特。他断言,这样做要比康德本人更忠实于康德哲学。费希特认为,应把整个世界看成由我们能动的心灵所构成的某种东西。心灵不能认识的东西就不存在。
不满的第二个来源是康德的道德哲学所蕴含的人性分裂。在这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