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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黑格尔 [1]

By Root 1653 0
的基础上描述这一有机共同体,也就是所谓“自由人的联合体”,在其中,每个人的自由是一切人自由的条件。而作者对待黑格尔的理想的态度,也再次适用于对待马克思。

作者对于卡尔·波普尔等人将黑格尔指责为极权主义国家学说的鼓吹者进行了多方面的澄清,认为那些指责都是断章取义和歪曲的。“在黑格尔看来,理性国家绝不会像纳粹和斯大林式的国家那样对待自己的公民。那种观念是一种自相矛盾。同样,一旦我们意识到,个体利益与集体利益在黑格尔的理性国家中是和谐一致的,国家利益与个人利益相冲突以及无情压倒个人权利的威胁就不存在了。”(第54页)在人与人之间有可能达成那种和谐的前景上黑格尔无疑过于乐观了(这点马克思也未能避免),但至少,作者认为,说黑格尔是有意取悦普鲁士国王,这显然是错误的;顶多只能说,他为了不激怒当局,有时隐去了自己国家学说背后的激进理论,甚至偶尔还要说两句应景的话。而这也是人之常情,是在那种政治体制下的哲学家免不了的。试问今天那些苛责黑格尔的人,他们自己又做得怎么样呢?

本书的重头戏其实还是对黑格尔《精神现象学》的大体轮廓的勾画。我还以为作者在这样一本通俗小册子中会大步略过这一过分沉重的工作,但作者介入的深度却令我刮目相看。应该说,就作者对所涉及部分的分析来看,作者的理解基本上是准确的,这在英语世界来说已属难得了。当然作者在描述意识的发展进程时,也表现出在两种不同的解释路向之间摇摆,甚至是挣扎。一种是黑格尔自己的思辨的辩证法路向,即通过概念的自否定而推动意识形态的不断积极上进,这是整个英美学界至今都还没有人吃透的,而本书作者却在某些地方显示出有所领悟;另一种是英美学界从上个世纪中叶以来已经定型甚至成为“常识”的对黑格尔辩证法的那种肤浅的甚至是错误的理解,这种理解就是:当一个概念展示出自身的缺陷时,“我们”就不得不求助于另一个更高、更完善的概念来弥补这种缺陷,于是概念的“进展”就这样形成了。这被看作黑格尔推动自己的概念运动的机制。

作者的描述有时就在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思路之间跳跃。例如他说:“每一种意识形式在显示自己达不到真正知识的过程中,都把我们引向了黑格尔所谓的‘决定性的否定’(determinate negation)。……而决定性的否定本身就是某种东西。[想想数学中的负号(negation sign):它产生的不是零,而是一个明确的负数。]这种因为发现一种意识形式不完善而产生的‘某种东西’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意识形式,即意识觉察到之前形式的不完善而不得不采取一种不同的方式来克服它们。于是我们将被迫从一种意识形式走向下一种意识形式,不停地去寻求真正的知识。”(第64页)其实按照黑格尔的意思,“决定性的否定”(或译“规定着的否定”、“特定的否定”)并不是意识形式因为觉察到自己的不完善而“引向”或“产生”的“某种东西”,相反,它就是每种意识形态本身的本性;因此它也不是意识不得不采取的一种“不同的方式”,以便克服自己的不完善,而就是在它自己给这种不完善定位、加以规定时就已经超越了自身、发展出了一个新的意识形态。这层精微的含义有时作者也认识到了,例如他在分析感性确定性时说:“要想表明感性确定性的不完善,只需照字面接受它的说法,并试图使之变得更加精确。感性确定性并非被一种竞争性的意识形式所击败,而完全是因为自身的不协调而垮台的。”(第68页)这里只需把“垮台”换成“更新”或“蜕变”就行了。然而,在谈到知觉向知性的过渡时他又陷入了流俗之见,即“在知觉层面,意识根据对象的普遍性质对其进行分类。事实证明这是不够的,因此在知性层面,意识又把它自己的规则强加于实在”(第69页)。给人的印象似乎是,现在面前摆着的有感性、知觉、知性几个“层面”,“我们”在一旁照看着,当某个层面出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动用另一个层面的手段来解决问题。整个精神现象学就这样“被迫从一种意识形式走向下一种意识形式”。这套说辞正合乎英美哲学家所崇尚的经验自然科学(牛顿物理学)习惯了的外在处理方式,作者也不能免俗。但显然,这种方式与黑格尔对意识形式本身内在生命冲动的强调是毫不相干的,《精神现象学》的整个意识经验的进展完全是由意识的这种内在生命所推动的,而不是由哲学家外在的主观意志强加于事情本身的。

在《精神现象学》中,作者还只是不自觉地适应着对辩证法的上述流行的理解,而在后面专门谈《逻辑学》和辩证法的部分,才正式把这种流行的方法论端了出来。他这样描述道:在《精神现象学》中,“讨论意识的那一节以自我意识的出现而结束。我们把自我意识作为正题,看到它还需要某个对象以从中分化出自己,这个外部对象可被视为反题。这并不能令人满意,因为外部对象是某种与自我意识异质或敌对的东西。它们的合题就是欲望,自我意识在欲望中保留了外部对象,但使之成为自身的东西。之后欲望的状态又被证明不能令人满意,于是我们走向了本身就是一个自我意识的外部对象”(第96页)。看看这里的用语:“它还需要……外部对象”;“并不能令人满意”;“又被证明不能令人满意,于是我们走向了……外部对象”。好像有一个“外部对象”早就等在那里,等到事情“不能令人满意”了,就跳出来救场;而“我们”也只有“走向”它,才能得到“满意”。当然,这并非作者的创造发明,只不过是重复罗素和司退斯等人的拙劣解释。但也有说得不错的,例如:“在我们的思维范畴中,在意识的发展中,在历史的进步中,有许多对立因素导致了看似稳定的东西瓦解,由此产生的新东西调和了之前的对立因素,但也发展出了它自身的内在张力。这个过程是必然的,因为无论是思想还是意识都不可能以完满的形式产生出来。只有通过辩证发展的过程,它们才能达到完满。根据黑格尔的说法,辩证法之所以能够充当一种阐释方法,是因为世界就是辩证运作的。”(第97页)这与同一页的上面那段话完全是两种思路。

作者对从生死斗争到主奴关系的分析显得有些勉强,或者说力不从心。当然这不是他个人的问题,这是世界性的难题。自我意识为什么一定要通过生死斗争来获得他人的承认?作者说:“我们可以认为黑格尔只是主张,某些人在某时某地必然会以生命为赌注去证明其身体的独立性,这种证明并不需要每个人都去重复。”(第74页)但这并不是黑格尔的主张。在黑格尔那里,生死斗争毋宁说是人的精神本质的体现。人的生命与动物生命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于他是意识到死亡的生命,因此自我意识虽然是生命,但并不束缚于生命,而是通过死亡意识超出了单纯的生命,成为了一种普遍的精神现象。因此在与他人打交道时,如果仅仅限于日常的生命相关性,一个自我意识就不可能与另一个自我意识发生真正普遍意义上的关系,而只可能是经验层面上的对抗或者利用关系,就像一头狮子或一只羚羊的关系一样。所以,只有当他们互相以生死相拼,也就是在相互矛盾的关系中双方都站在对自己的生或死进行抉择的十字路口上,来决定自己究竟是活下去还是不活,对自己的生死进行过一番自由意志的选择之后,这样建立起来的人与人的关系才真正具有了自我意识的那种超越生死之上的普遍性,才是纯粹自我意识之间的关系。所以,生死斗争对于一个自我意识得到另一个自我意识的承认是绝对必要的,因为这种承认不是在有限生命的层次上,而是在无限精神的层次上建立起来的。主奴关系绝不仅仅是一种体力上的臣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服从,这是只有通过生死斗争才能够提升起来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生死斗争是一场“考验”,只有拿性命去拼过一场的人,才能使自己的自我意识在别人的自我意识中得到确证,也就是得到别人的承认。正是从这里,才打开了超越生死之上的斯多亚式的自由和基督教的苦恼意识的道路,即追求纯粹精神生活的道路。

对《精神现象学》的描述最后提出了两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一个是自在之物(或客观存在)的问题,一个是客观精神的问题,作者认为这两个问题都是无法在黑格尔那里找到答案的。第一个问题表明作者尚未理解德国唯心论从费希特以来所开辟的主客统一的世界观。但至少,作者在第二个问题上为黑格尔作了一点辩护,说他的客观精神实际上是指精神的社会性和理性的普遍性(第90页),即使从英语世界的眼光来看,这都是可以接受的。

最后一章谈逻辑和辩证法显得有些敷衍,缺乏前面那种激情。作者关心的毋宁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和上帝的关系,或者说在什么意义上黑格尔是一个宗教哲学家。作者认为从宗教立场来解释黑格尔哲学是肤浅的,甚至用泛神论和无神论来解释也不靠谱。他更赞同惠特莫尔的“超泛神论”:“神比宇宙更重要,因为神是整体,而整体要比它的所有部分之和更伟大。这就像一个人不只是组成他身体的所有细胞一样——尽管这个人离开了身体就什么也不是。所以根据这种观点,神要比宇宙的所有组成部分之和更多,但又不与它们相分离。同样,正如单独的细胞加起来并不等于一个人,宇宙的个别部分加起来也不等于神。”(第101页)实际上这种观点更接近于有机系统论,神就相当于整体的“系统质”。系统论的泰斗贝塔朗菲确实深受黑格尔的影响。但有一点不同的是,黑格尔的系统不是一个静止的封闭系统,而是一个历史的开放系统,“黑格尔并没有把上帝看成永恒不变的,而是看成了一种需要在世界中显示自己的本质,在显示之后还要为了完善自己而去完善世界。这种想法虽然奇特,但却很有力量。它极为强调发展的必然性,因为历史的前进是上帝为了实现完满而必须走的道路”(第101页)。既然是一个“开放”系统,那么作者在书末最后一言所作的假设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了,这就是:黑格尔的历史观导致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理想及其革命的实践。(第106页)

总之,这本简介黑格尔哲学的小书虽然从专业的角度来看并非无可挑剔,但它的平易近人和大致上的准确性其实胜过许多大部头的专著(如司退斯的《黑格尔哲学》)。它证明,即使操英语的学者,只要认真对待黑格尔的那种玄学思辨,而不是嗤之以鼻,是可以进入到这种高深的哲学堂奥中去的。

2015年7月31日,于华中科技大学

谨以此书纪念

我的父亲欧内斯特·辛格

前言

19和20世纪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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