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马基雅维里 [9]
马基雅维里最后考虑的是,如果统治者希望治理好国家,戒绝与肉体相关的次等恶德秽行是否重要。为君主建言的作者在处理这个问题时,普遍采用了非常严厉的道德说教。他们的祖师西塞罗在《论义务》第一卷称,行为中正[40]“对道德至关重要”,因此所有掌权者都切忌在私人生活方面不守节操(I.28.98)。马基雅维里对此却不以为然。明智的君主如果能做到,“就会努力避免这些恶德”;但如果他发现自己改不了,就一定不会为这些普通的道德毛病花费不必要的心思(55页)。
图3 爱德华·戴克斯的《君主论》英译本(最早出版的英译本)扉页。
第三章 自由论者
写完《君主论》,马基雅维里心里重新燃起了回归政坛的希望。他在1513年12月给韦托里的信中说,他最大的抱负仍然是“为美第奇官长们效劳,即使他们让我从滚石头做起都行”。他在盘算,要实现这个理想,最有效的办法会不会是直接揣着“我的这本小书”,到罗马面见朱利亚诺·德·美第奇,向他证明“有我辅佐,对他将是一件乐事”(《书信集》305页)。
最初,韦托里似乎愿意支持他的计划。他回信让马基雅维里把书寄给他,他好“看看是否可以进献给教皇”(《书信集》312页)。马基雅维里立刻把前几章的定稿发给他,韦托里的反应是“非常喜欢”,虽然他谨慎地加了一句,“我还没看到书的其余部分,还不想下最后的断语”(《书信集》319页)。
然而很快便可看出,马基雅维里的希望又将被击得粉碎。1514年,韦托里读完了《君主论》,却没给任何反馈,情况不妙。他再没提过这本书,却在信里用自己最近的风流韵事来充篇幅。虽然马基雅维里只好以同样轻佻的笔调回信,他却难掩自己日益焦虑的心情。到了年中,他终于意识到前途黯淡,极度愤懑地告诉韦托里,他放弃努力了。他在信中称,显而易见,“我将注定继续过这种龌龊的生活,没有一个人记得我当初的功劳,或者相信我能干一番事业”(《书信集》343页)。
遭受这次打击之后,马基雅维里的生活彻底转向了。他丢掉了使臣生涯的梦想,让自己逐渐适应了文人的角色。这一新定位的主要标志是,在乡下过了一年多“穷极无聊”的生活后,他开始积极参加一群人文主义学者和作家举办的活动,他们定期聚集在佛罗伦萨近郊科西莫·鲁切拉伊的花园里,切磋学术,观看表演。
他们在奥里切拉利花园的部分讨论与文学有关。他们会争辩拉丁语和意大利语作为文学语言的优劣,还会朗读甚至表演戏剧。受此影响,马基雅维里为自己的创造力找到了一个新方向:他决定创作一部戏剧。他写出的喜剧《毒参茄》[41]虽然冷酷,却很精妙,讲述的是一位老法官年轻美貌的妻子被人引诱的故事。原作大概完成于1518年,而且很可能先在花园朗读给马基雅维里的朋友听,然后才在后面两年于佛罗伦萨和罗马首次公开表演。
然而,花园聚会时争辩最激烈的显然还是政治话题。其中一位参与者安东尼奥·布鲁乔利[42]后来在《对话录》中回忆说,他们反复讨论过共和政权的命运:它们如何崛起,如何保持自由,如何衰落,如何朽败,最后如何无可挽回地崩溃。他们对政治自由的兴趣不只停留于空谈。群体的一些成员激烈反对复辟的美第奇“专制”,并卷入了1522年刺杀红衣主教朱利奥·德·美第奇的未遂政变。事败之后,雅各布·达·迪亚切托被处决,扎诺比·布昂德蒙提、路易吉·阿拉曼尼和布鲁乔利本人都被流放。他们都是奥里切拉利花园集团的核心成员,政变失败后,聚会活动就骤然终止了。
马基雅维里从来都不曾激烈支持共和制的自由,所以不愿让自己卷入反对美第奇家族的各种密谋。但与科西莫·鲁切拉伊圈子的接触对他的影响显然还是很深的。参加这些讨论的一个结果是,他写了《战争的艺术》这本书,并于1521年出版。书是以对话的形式展开的,地点就在奥里切拉利花园,鲁切拉伊主持讨论,布昂德蒙提和阿拉曼尼扮演主要的对话者。但与这些共和制拥护者交往最重要的效果是,他决定撰写《论李维罗马史前十卷》,这是他最长的著作,就某些方面而言也是他对治国理论最具独创性的贡献。马基雅维里不仅把它献给布昂德蒙提和鲁切拉伊,而且在献词中明确感谢他们:“若没有他们的督促,我永远不会写这本书。”(188页)[43]
强盛之道
马基雅维里的《论罗马史》名义上是对李维《罗马史》前十卷的评注。在这一部分,李维追溯了罗马击败当地竞争对手、驱逐国王、建立“自由国家”的崛起过程。但马基雅维里涉及的李维文本远远超过了书名的限制,而且他在讨论时,常自由联想,不成体系,偶尔甚至显得很破碎。有时他仅仅把李维的记述当作一个连接点,借机广泛探讨治国理论的某个重要话题;有时他只引用李维书中的一位人物或者一个故事,然后总结出一条道理。但这绝不意味着他的迷宫没有主线可循。《论罗马史》分为三卷,上卷主要关注自由国家的政体,中卷讨论如何有效地保持军事实力,下卷研究领导术的问题。我会按照上述轮廓介绍这本书,但需要记住,马基雅维里原作的结构远没有我勾勒的这么清晰,或许他要避免的正是这种效果。
马基雅维里开始研究早期罗马史的时候,有一个问题始终盘踞在他心头。他在《论罗马史》上卷开篇就提到了它,在书的其余部分它也常是未点明的主题。马基雅维里称,他的目标是发现“使罗马共和国成为霸主”的因素(192页)。罗马究竟靠什么赢得了无与伦比的国力?
这一问题显然与《君主论》的主旨有关。的确,在《君主论》中,马基雅维里拒绝考虑共和国,而在《论罗马史》中,他的主要论据都与共和国有关。但如果据此推论,《论罗马史》仅仅关注共和国,而忽视了君主国,那就错了。马基雅维里在第二章强调,他的兴趣不在共和国政体本身,而在如何统治城邦,无论它们是“共和国还是君主国”(195页)。而且,两本书有颇为相似之处:《君主论》是希望向君主进谏,如何通过建立“伟业”赢取荣耀,《论罗马史》是力图解释某些城邦为何“能够崛起”,罗马为何能脱颖而出,成为“超级强权”,创立“辉煌功业”(207—211页、341页)。
那么,罗马“成为强国靠的是什么方法”(358页)?对马基雅维里而言,这个问题很有实践意义,因为他认可传统人文主义的一种信念:“考察今古之事,任何人都会明白,所有的城邦[44]和民族都有共同的欲望和性格。”这意味着“勤于思索历史的人易于预见未来”,“能够借用古人的疗救之法”,至少“能利用事件的相似性发明新的药方”(278页)。《论罗马史》通篇洋溢的振奋人心的希望是,一旦发现罗马成功的秘诀,我们就有可能复制它。
根据《论罗马史》中卷开篇的说法,对古典时期历史的研究表明,罗马成功的关键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经验显示,除非处于自由状态,城邦的疆域不会扩大,财富不会增长。”马基雅维里提到,古代世界有两个突出例子可以证明这条普遍真理。首先,“雅典摆脱皮西斯特拉托斯的专制统治之后,仅仅一百年间,就取得了多么长足的发展,想想就令人惊叹”。但“更令人惊叹的是罗马,它摆脱国王的禁锢后,变得多么强盛”[45](329页)。然而,“在那些受奴役的国家,情形正好相反”(333页)。“一个自由的共同体一旦被专制挟持”,第一样灾祸便是这类城邦“不再前进,国力和财富不再增长,在多数情况下(事实上没有例外)都会倒退”(329页)。
马基雅维里如此强调自由,是因为他首先抱着一个信念:一个城邦若要强盛,就必须摆脱一切形式的政治奴役,无论是暴君统治的“内部”奴役,还是霸权国家的“外部”奴役(195、235页)。下一步的推论是,说任何城邦拥有自由,就等于说除了共同体本身的权威外,它独立于其他任何权威。所以,“自由城邦”就意味着“完全自治的城邦”。这一点马基雅维里在上卷第二章表达得很清楚。他宣布,自己将“放弃讨论”一开始就“臣服于人的城邦”,只考虑从自由起步的城邦,即“从建国之初就靠自己的判断管理自己”的城邦(195页)。在该章的后面部分,马基雅维里重申了这个选择:他首先称赞梭伦的法律创立了“一种建立在民治基础上的政体”,接着又把这种体制等同于“自由”生活(199页)。
因此,《论罗马史》的第一个普遍结论便是,“只有受人民控制”,城邦“才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成长”,走向强盛(316页)。这并没有让马基雅维里丧失对君主国的兴趣,他有时(虽然并非始终)愿意相信,君主制政体下仍有可能保持民众的权力(例如427页)。但在共和制与君主制之间,他显然还是更倾向于前者。他在中卷开篇强有力地阐述了理由。“城邦强盛”靠的“不是个人利益,而是公共福祉”,而“无疑只有在共和国中,公共福祉才受重视”。君主制下“情形相反”,因为“对他有利的通常对城邦不利,让城邦获益的却让他受损”。这样,君主统治的城邦很少能“进步”,而“世界上任何享受自由的城邦与行省”却总是“有巨大的收获”(329、332页)。
如果自由是强盛的秘诀,如何才能得到和保护好自由呢?马基雅维里首先承认,一定的好运总是不可少的。一个城邦若想有荣耀的前景,关键在于“开始就是自由的,不受制于任何人”(193、195页)。如果从悲惨的奴役状态开始,城邦“通常很难,甚至不可能发明让它们保持自由”、为它们赢得美名的“法律”(296页)。
然而,和《君主论》中的想法一样,马基雅维里认为,把城邦崛起完全归于无常的时运是极其错误的。在下卷开头讨论这个问题时,他指出,按照普鲁塔克和李维等“重量级”作家的看法,罗马民族的荣耀崛起全是拜时运之赐。但他回应说,自己“绝不承认这一点”(324页)。他随后承认,罗马人的确享受了时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