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马基雅维里 [15]
如果我们脑海里装着上述分析来读《佛罗伦萨史》的最后两卷,就不难发现在马基雅维里对历届美第奇政府的热烈吹捧下面潜藏的反感。他首先记述的是科西莫。在第七卷第五章,他献上了一篇辞藻精美的颂词,尤其夸赞他“不仅权财”盛极一时,“而且慷慨”也“胜过了同时代其他人”。然而,马基雅维里的用意很快就显明了:科西莫死时,“整个城邦中没有一位头面人物不曾从他手里借过巨资”(1342页)。这种刻意慷慨的阴险含义,读者已经不陌生了。接下来,马基雅维里讲述了科西莫之子皮耶罗·德·美第奇短暂的政治生涯。开始他被形容为“仁善正直”,但我们很快得知,为了沽名钓誉,他举办了一系列奢华壮观的骑士比武赛和其他庆典,筹备和表演就让全城忙了数月(1352页)。和前面的例子一样,我们也已经知道这些取悦民众的行为有何危害。最后,当马基雅维里写到“荣耀者”洛伦佐的执政期(也是他自己的青年期)时,他几乎已不再费力抑制涌动的憎恶之情。他宣称,到了这个阶段,“时运”与美第奇家族的“慷慨”已彻底败坏了民心,对于推翻美第奇专制的呼声,“民众充耳不闻”,于是“自由从此在佛罗伦萨销声匿迹了”(1393页)。
最后的厄运
尽管佛罗伦萨已复辟专制,蛮族也已卷土重来,马基雅维里仍能安慰自己,至少意大利逃脱了最可怕的羞辱。虽然蛮族取胜了,他们还未能屠戮意大利任何一座引以为豪的名城。他在《战争的艺术》中说,托尔托纳虽被攻占,“米兰没有”;“卡普阿丢了,那不勒斯没丢”;“布雷西亚毁了,威尼斯没毁”;最重要的、最具象征意义的是“拉韦纳失陷了,罗马还在”(624页)。
马基雅维里本不该如此乐观地向时运女神挑衅。1527年5月,不堪想象的事发生了。1525年,法国惨败于神圣罗马帝国之手[65],被迫割让在意大利的领地;次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心怀鬼胎地订立了一个同盟[66],以夺回失地。为了应对新的挑战,1527年春查理五世下令军队重新开进意大利。然而,由于士兵没领到军饷,纪律败坏,结果他们没有进攻任何军事目标,却直接攻入了罗马。5月6日进入这个不设防的城市之后,他们一连屠杀劫掠了四天,震动了整个基督教世界。
罗马已沦陷,克雷芒只好逃命。失去教皇的支持,日益不受欢迎的美第奇政府迅速倒台。5月16日,城邦议事会召开,宣布恢复共和政体,翌日清晨年轻的美第奇权贵们便骑马逃出城去,自动流亡了。
马基雅维里从来就坚定地支持共和,如今佛罗伦萨恢复了自由政府,他本该扬眉吐气了。然而,由于他与美第奇家族的联系(过去六年他一直在领取薪水),在年轻一代的共和派看来,他不过是一名曾寄食于可耻专制政权的老头罢了。虽然他似乎抱有重回第二国务厅的希望,但在反美第奇的新政府里是没他容身之地的。
这种难堪的处境可能让他深受打击,很快他就患上了重病,且一病不起。多数给他作传的人都说,他曾叫来一位神父听他的临终忏悔,但这无疑是信教者后来的杜撰。终其一生,马基雅维里都鄙夷教会的仪式,没有证据表明他死前改变了态度。6月21日,他在家人朋友的陪伴下离世,翌日葬于圣克罗齐教堂。
事实证明,马基雅维里比其他任何政治理论家都更有魔力,人们没法抵抗住诱惑,没法不追赶到坟墓的另一面,去总结和评判他的哲学。他刚辞世,这一过程便开始了,今天仍未结束。最早评价马基雅维里的一批人,例如弗朗西斯·培根,尚能承认“我们应感谢马基雅维里等人,他们所描绘的是人实际的样子,不是他们理想的样子”。但马基雅维里同时代的读者大多对他的观念极为震惊,直接给他贴上魔鬼后裔的标签,甚至把他视为魔鬼本身。相比之下,今日大多数马基雅维里的评注者在面对他最耸人听闻的教义时,也能以一种见惯不惊的宽容淡然处之。但仍有一些人,尤其是列奥·施特劳斯[67]及其信徒,仍毫不妥协地坚持传统的评价,认为(施特劳斯本人的说法)马基雅维里只能被称作“邪恶的教唆者”。
然而,史家的职司当然是做记录的天使,而不是杀人的法官。所以,我在本书中所做的只是重觅过去,并把它呈给现在,而不力图用今天的标准去褒贬过去,因为这些标准既受视阈所限,也无永恒效力可言。马基雅维里墓碑上的文字骄傲地提醒我们,“任何墓志铭都配不上如此的荣名”。
注释
[1]为了读者的方便,译本中直接把C(英文为Correspondence)和L(英文为Legations)分别标注为《书信集》和《出使篇》。——除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指书的英文版附录。
[3]拉丁语的virtus以及它的衍生词(例如英语的virtue、意大利语的virtù)源于拉丁语单词vir(“男人”),意思偏向于男性的勇敢以及其他典型的男性品质。此外,virtus常被古罗马作家用来翻译古希腊语的arete,其意义近于英文的excellence,大致可译成“优秀”、“卓越”,并不限于道德。在西方哲学发展过程中,virtus逐渐演化为相对稳定的一组品质的集合体,马基雅维里继承了这个术语,却改变了它的内涵,强调的是为维护城邦利益而表现出的勇武和果断的品质,形势所迫时,违反道德也在所不惜。为了保持术语的统一并尊重国内通行的译法,书中的virtus和virtú(马基雅维里的拼法,等价于现代意大利语的virtù)都译作“德性”,但我们应当仔细区分它的古罗马意义、人文传统意义和马基雅维里体系的意义。
[4]佛罗伦萨共和国的最高行政机构,意大利文signoria,此处英文为rul ing council,与大议事会(great council)不同。
[5]布拉切西(生卒年不详),意大利人文主义者,拉丁语和意大利语诗人。
[6]拉丁文,直译为英文就是studies of humanity,现代英语中人文学科称为the Humanities,就发源于此。古罗马人所说的humanitas(英语humanity的词源)概括地说,是指人(文明人)之为人的品质,特别是理想的罗马公民所具备的仁慈、正直、公义等品质。
[7]“道德朽败”(corruption)是古典政治学和马基雅维里政治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它的含义远比“腐败”或者“腐化”广,简言之,它意味着德性(virtus)的衰败和丧失。
[8]《反腓力辞》(Philippics),西塞罗抨击古罗马军阀安东尼的著名系列演说,恼羞成怒的安东尼派刺客割下了西塞罗的头和手。
[9]1455年谷登堡发明活字印刷术后,欧洲才有批量印刷的书出现。在15世纪晚期,古罗马著作一般还没有印刷本,只有手抄本,数量极少,非常珍贵。
[10]《论李维罗马史前十卷》(Discorsi sopra la prima deca di Tito Livio),英译名一般为Discourses on Livy,本书中简称为Discourses。
[11]Bernardo Machiavelli, Libro di Ricordi, ed. C.Olschki(Florence,1954),pp.11,31,35,58,88,123,138.——原书注
[12]此处英文为Maxims,直译为《格言》,但焦维奥并没有相应书名的著作。据译者查考,焦维奥记录马基雅维里生平的书是Elogia doctorum virorum ingenii monumentis illustrium(1546年出版),可译为《博雅名人传》。该作者另著有一本相仿的书Elogia virorum bellica virtute illustrium,可译为《勇武名人传》。
[13]比萨在这一时期是佛罗伦萨共和国的属地。
[14]在法国西南部。
[15]鲁昂大主教区是天主教在法国的15个大主教区之一,主要管辖诺曼底地区。
[16]意大利中部偏东北的一个地区。
[17]罗韦雷的意大利名字为Giuliano della Rovere, Giuliano对应的拉丁名是Iulius,“尤利乌斯二世”中的“尤利乌斯”是拉丁名的翻译。
[18]Fortune是马基雅维里政治学说中的一个关键词,后文有详细讨论。这里只是指出,它和Fate是不同的概念,Fortune(对应于拉丁语Fortuna、希腊语Tyche,常被视为一位女神)强调的是未来的偶然和不可控制,类似东汉王充所说的“遭命”,本书中在没有限定语时译成“时运”(good Fortune则译成“好运”);Fate(对应于拉丁语Fatum、希腊语Moira,常被视为三位女神,所以拉丁语和希腊语常用复数Fata和Moirai,拉丁语中另有Parcae的名字指命运三女神)强调的是未来的必然和不可避免,类似王充所说的“正命”,本书中译成“命运”。让问题更复杂的是,基督教兴起后,两个概念的区别淡化了,很多时候甚至可以互换,都偏向“命运”的意义。文艺复兴期间,随着古典文化的传播,“时运”的概念逐渐复活。马基雅维里笔下的Fortune与古罗马观念基本一致。
[19]神圣罗马帝国,全称为“日耳曼民族神圣罗马帝国”,由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在962年建立,15世纪初开始进入诸侯割据状态,皇位一直由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占据。马克西米利安一世(1459—1519)在位期间通过和欧洲王室联姻和发动多次战争,试图重振帝国雄风。
[20]“亲吻”原文为bless,字面意思是“祝福”,实际指对教皇行吻手礼表示尊崇。
[21]1252年开始在佛罗伦萨流通的金币。
[22]兰杜奇(1436—1516),佛罗伦萨药剂师,1450年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