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西方艺术新论 [4]
通过回顾以往重要的艺术家戈雅的作品,我已经提出:像塞拉诺的作品那样的丑陋或骇人听闻的当代艺术有其在西欧经典艺术史上明确的先例。艺术不仅包括被那些具有“品位”的人所享受的具有形式美的作品,或者具有美感和道德提升意义的作品,还包括那些丑陋的、令人不安的、具有负面道德颠覆内容的作品。怎样阐释那些内容,这需要在下面进行更多的讨论。
第二章 范例和目标
一次虚拟的艺术之旅
当代艺术家用鲜血、尿液、蛆和整形手术来创作作品,他们是过去那些以性、暴力和战争作为题材的艺术家的后继者。这类作品违背了我们在第一章讨论过的两种艺术理论,理由是它既没有加强公共宗教仪式中的团结,也没有促进对美感和有意味的形式等美学特征的保持一定距离的体验。那么,应该运用什么理论来应对如此难以解释的作品呢?
哲学家们通过阐述“艺术”是什么或者艺术应当是什么来思考完全不同的艺术作品。在本章我将引领大家完成一次穿越五个历史时期的虚拟艺术之旅,以此来展示在西方世界中艺术的各种形式和角色。我们将从公元前5世纪的希腊到中世纪的夏特尔大教堂,然后到整齐匀称的凡尔赛宫花园(1660—1715),再到理查德·瓦格纳的歌剧《帕西法尔》于1882年的初次演出。我们以考察安迪·沃霍尔的《波里洛盒子》并回顾近期的艺术理论作为结束,最后的时间为1964年。
悲剧和模仿
讨论古代悲剧的时候总是要介绍在所有艺术理论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种理论——模仿论:艺术是一种对自然或人类生活和行为的模仿。古典悲剧作为为狄俄尼索斯这位掌管葡萄收成、舞蹈和饮酒的神而举办的春天庆典仪式的一部分,开始于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在希腊神话中,狄俄尼索斯被提坦一次次撕开,但是他总能再生,就像春天的葡萄藤一样。悲剧重新演绎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亡和重生,它包括了宗教的、市民的、政治的多层意义。
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讨论了悲剧、雕塑、绘画、陶艺和建筑的艺术形式,他不是将它们当作“艺术”而是当作“技巧”或者技能性的手艺而讨论的。他认为它们都是“拟态”或者模仿。柏拉图批评包括悲剧在内的所有模仿艺术,因为它们不能描绘永恒理念的真实(“形式”或者“理念”)。它们仅仅提供对我们现实世界中事物的模仿,而这些事物本身就是对理念的模仿。悲剧使观众的价值观产生混乱,如果剧中的好人经历了悲剧性的衰败,那就是教育我们美德不总是会获得奖赏的。因此,在柏拉图著名的《理想国》的第五卷中,他建议将悲剧性的诗歌从理想国中排除出去。
亚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在他的《诗学》中为悲剧辩护,他争辩说,模仿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类从早期就开始喜欢模仿甚至从模仿中学习。他不相信有一个像柏拉图所说的与现世分离的、更高的理念王国存在。亚里士多德觉得悲剧能够诉诸人的意识、情感和感觉进而教育人。如果一部悲剧展示了好人面临灾祸,那么这部悲剧就通过观众产生的恐惧和怜悯之情达到对其心灵的净化或者“疏导”。希腊悲剧中最好的剧情再现了一位叫俄狄浦斯的人,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邪恶的事情,悲剧中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都是高贵而非低贱的。亚里士多德的辩护对一些悲剧来说是很有益的,特别是对于他所喜欢的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但是《诗学》将道德标准和审美标准混合在一起,这样就使亚里士多德不可能接受像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这样的人物,她有意地杀害了自己的孩子。让我们来考察一下她的故事。
悲剧《美狄亚》是关于一位外地或者“野蛮”的女性背叛她的父亲和兄弟而帮助英勇的伊阿宋获得珍贵的金羊毛的故事。当她为伊阿宋生了两个孩子后,他又新娶了一位本地新娘,因为他的人民害怕作为外地人和女巫的美狄亚。美狄亚被激怒了,她通过最令人不安的方式来寻求复仇,杀死了他们的两个孩子。美狄亚还用毒袍杀死了伊阿宋的新娘,其可怕的结果被一位信使描写下来了:毒袍腐蚀了她的皮肤,甚至杀死了她可怜的老父亲,当时他冲过来进行救助但却被粘在她正在消溶的肉体上。
欧里庇得斯使观众的情感随着这些谋杀事件像坐过山车一样跌宕起伏,他描述了肯定会被柏拉图认为是不恰当的场景。这位戏剧家甚至要求我们同情美狄亚——别忘了,她还是亲手杀死自己孩子的罪人。的确,希腊人没有在舞台上展示恐怖的行为,但是欧里庇得斯的戏剧还是将其生动地用魔法唤起了,就像对毒袍的描绘或美狄亚和她的孩子告别的这几行:
去吧,去吧……我不能看着你。
我处于极度痛苦和迷惘中。
对于我所做的恶行,我完全明白,
但是一种强于我意愿的狂暴情感驱使着我。
亚里士多德批评了欧里庇得斯以美狄亚乘坐天上的战车逃走作为戏剧结尾的方式。也许亚里士多德也不同意将美狄亚处理成一个悲剧性的女英雄,因为他让一个好人故意选择恶行,这使剧情的格调降低了。欧里庇得斯将美狄亚塑造为一个让人同情或怜悯的对象是错误的。这部戏没有满足悲剧应有的功能——尽管它具有很好的诗意或者很好的表演。
在古代的雅典,人们以某些方式对悲剧进行选择、资助和奖励,出席演出被当作全城宗教性节日活动的一部分,以此表示对狄俄尼索斯的崇敬。但是这些情况在《诗学》中都没有提到。亚里士多德没有明确讨论悲剧与市民、宗教相关的某些情况。因为他将悲剧艺术从其背景中抽离出来,所以他的戏剧理论能被(而且已经被)应用到其他时代的悲剧(如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亚里士多德认为一位悲剧性的英雄是受“悲剧性的差错”(或错误)而非邪恶企图的影响而做出某些行为的,这一观点后来被转变为所谓的“悲剧性缺陷”的理论,这种理论被运用于描述哈姆雷特(优柔寡断)和奥赛罗(嫉妒)的弱点。这一传统对亚里士多德有一种误解,因为亚里士多德坚持认为一位悲剧性英雄的性格本身是没有缺陷的。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应该展示一位好心的英雄仅仅因为犯了一个错误(并非人类品德上的弱点)就导致了灾难性的结果。
希腊关于艺术即模仿的经典解释在悲剧之外的艺术理论领域也产生了影响。例如:著名的艺术史学家E.H.贡布里希就将西方艺术史(以绘画为主)描绘为一个为了更逼真地描绘现实而不断进步的过程。艺术的革新是为了与描绘对象更相像。文艺复兴中新透视理论的提出、油画在质感和色彩丰富性上的进步都使艺术家对自然的“复制”变得更加有信心。许多人还喜欢那种“看起来像”他们喜欢的场景或物品的艺术品。在看到布隆齐诺、康斯太勃尔的精美肖像以及荷兰静物画中流汁的柠檬和美味的龙虾时,人们不由得大为惊奇。
但是许多艺术方面的发展(或者“相反的情况”)已经使艺术的模仿论的合理性在上个世纪下降了。当时,绘画开始明显受到一种新媒体——摄影的写实性的挑战。从19世纪晚期开始,模仿已经越来越少成为印象派、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抽象主义等艺术流派的艺术目标。模仿论也没有鼓励现代人强调艺术家个人感觉和创造性眼光的价值。凡·高或者奥基夫画的鸢尾花让我们印象深刻是因为它们的精确模仿吗?柏拉图也许会批评这些现代艺术家只不过是创作了美的形象——无可救药地试图模仿不能言说之物或理念本身。但看起来那并不是他们的目的,我们是因为其他原因而看重凡·高和奥基夫所画的花卉的。
夏特尔和中世纪美学
我们的虚拟考察之旅现在继续前行,到达1200年时欣欣向荣的法国中世纪城市夏特尔。在这里我们又将发现一种与城市宗教和市民生活相交织的艺术形式。夏特尔是宗教崇拜的一个中心和新兴的马利亚崇拜的一部分,马利亚崇拜开始为基督教注入了强有力的女性因素。夏特尔大教堂是在一场大火后于1194年重建的,里面有圣物,有一小片据说是从马利亚的束腰外衣上遗留下来的织物。教堂的拱顶完成于1222年,它真是一个令人吃惊的进步,特别是它几乎是当时法国唯一的拱顶。当类似的建筑在附近的亚眠、拉昂、兰斯、巴黎等其他城市还未修建好的时候,夏特尔大教堂的中殿在某个时期内是高度最高的。本地的地主和商业行会捐赠了大量财物来装饰大教堂最突出的、独一无二的染色玻璃窗。
大教堂是宗教审判、节日欢庆和礼拜的场所。人们在教堂内可以过夜,也可以把他们的狗带来,还可以举行行会会议或摆上小摊卖他们的商品,如宗教纪念品和年表——甚至卖酒(在那里可以逃税)。当社会和文化细节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大教堂某些方面的功能的时候,它也可以作为了解中世纪艺术观念的范例。哥特式建筑有一种特别的外观:突出的或者说尖状的角拱、肋拱、玫瑰花窗、塔楼以及高度惊人的中殿(中殿由飞扶壁支撑着)。夏特尔大教堂是早期哥特式风格的杰出典范,它还和八百年前大致相同,其中的1800座雕塑原作和182扇原来的染色玻璃花窗也有许多保存了下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出,夏特尔大教堂的建筑师(简称为“夏特尔大师”)处于中世纪美学最新发展的顶峰。一个显著的事实就是在主门入口,像亚里士多德、毕达哥拉斯这样的异教哲学家的雕像被放在了几百位圣徒和使徒的雕像之中。这是为什么呢?
对于古希腊哲学家的研究对欧洲中世纪各种形式的文化生产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丁(1265—1321)在他的《神曲》中对这些一流哲学家表达了敬意:书中说到维吉尔是引导但丁通过地狱的人,亚里士多德住在地狱的最高层,在摆脱了身体折磨的死后生活中,他正在与其他希腊作家进行讨论。在夏特尔著名的神学学校里,古典作者被当作“自由艺术”的一部分进行研究。柏拉图的哲学指导了夏特尔大教堂建筑师的审美观念。一位研究大教堂的历史学家竟然这样写道:“如果柏拉图的宇宙观没有反映在夏特尔大教堂的建筑上,哥特式艺术是不可能存在的……”
托马斯·阿奎那[1](1224—1274)真正使这一时代的美学理论研究大大推进了,他不是夏特尔神学学校的成员,亚里士多德对他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