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英格兰文学 [9]
在凯德蒙生活的时代,英格兰还处于分裂状态,同时存在几个王国。英格兰诗歌的出现先于英格兰民族。那么,什么时候一种民族文学才真正出现?
韦赛克斯国王阿尔弗雷德(871-899年在位)对于他本人的王者角色有着新的认识。他立志“在战争和学识方面”都做到最好。他认为,他的使命不仅仅是保护他的王国不受维京人侵扰,同时他还要把宫廷作为文化中心,力求创造出一种使用本地语言进行创作的文学氛围。他亲自翻译了(或者也可能是指派别人翻译了)许多作品的片段,包括《圣经》(用散文体翻译了前五十首赞美诗)、基督教的神学文本和实用性文本(奥古斯丁的《独白》和格里高利的《牧师的职责》),以及罗马的新斯多葛派哲学(波伊提乌的《哲学的慰藉》,几个世纪后乔叟重新翻译了这部作品)。“本书的译者是阿尔弗雷德国王,”波伊提乌这部译作的序言以此作为开场白,“正如你所看到的,他将本书从拉丁语译成英语。虽然他在身心两端都受到纷繁芜杂的世俗事务的干扰,但是他尽可能地让译文清晰易懂。有时候他逐字逐句地翻译,有时候他会采取意译。”在接下来的一千年时间里,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他同时也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仿效阿尔弗雷德的做法,虽然贵为君主,但他们依然挤出时间进行阅读、写作和翻译。翻译已经成为英格兰文学永恒的组成部分。17世纪时,诗人约翰·德莱顿将翻译分为三类:遵循字面意思的“直译”、更为自由的“意译”,以及创造性的“模仿”。
阿尔弗雷德或许是用英语创造出文学常备篇目的第一人,但他并不是整个英格兰的国王。根据《盎格鲁–撒克逊编年史》中的一首诗歌,在公元937年:
阿瑟尔斯坦国王,
诸位伯爵的领袖
他将手镯赠予众人
他是贵族中的贵族,
他和他的兄弟
埃德蒙·阿塞林,
在战斗中
赢得终生荣耀,
就在布鲁南伯尔,
他们挥舞刀剑,
冲开盾墙,
砍椴木,
劈盾牌,
用铁锤给爱德华的子孙留下烙印。
(《布鲁南伯尔之战》,阿尔弗雷德·丁尼生勋爵译,1876)
这场战斗的确切地点存有争议(最有可能的地点是位于威勒半岛上的布朗巴勒),撒克逊军队击败了由维京人、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组成的联军。阿尔弗雷德的孙子阿瑟尔斯坦就此成为整个英格兰的国王。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保持着多元文化。尽管盎格鲁–撒克逊人占据主导地位,但他们与凯尔特原住民、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入侵者以及基督教传教士之间的斗争持续不断。在诺曼人于1066年来到这里后,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诺曼征服之后
以不列颠的缔造者布鲁图以及堪称典范的统治者亚瑟王为主角的神话故事汇集了不同种族和不同语言传统,这是英格兰多元文化最明显的表现。为了压倒希腊文明,古罗马人声称,根据神话传说,他们的祖先可以追溯至逃离特洛伊的埃涅阿斯。
在罗马帝国覆灭后,不列颠的编年史作家采取了同样的策略来表明自己的高贵出身。此类故事最早出现在9世纪由内尼厄斯撰写的《不列颠民族史》中,最具影响力的版本则出现在12世纪由蒙默思的杰弗里撰写的《不列颠列王纪》中。当时统治英格兰的是诺曼人,作为居住在牛津的威尔士人,杰弗里为了压倒撒克逊人,声称凯尔特人创造的古代文化更加优秀。
在杰弗里的版本中,不列颠人被赋予和罗马人一样的出身。埃涅阿斯的重孙布鲁图意外杀死了他的父亲,被迫流亡。他遇到特洛伊人最后的一批幸存者,并将他们从希腊人那里解救出来,带着他们来到阿尔比恩北部的一座岛屿,当时那座岛屿除了几个巨人之外,无人居住。他们在英格兰西南部的托尼斯登陆,布鲁图以自己的名字重新命名了这座岛屿。他的追随者由此变成了布立吞人。随后,杰弗里大致讲述了此后两千年间神话般的英国史。布鲁图之后的帝王世系包括了许多在伊丽莎白时代和詹姆斯一世时代的戏剧中充当主角的人物,比如洛克林、高布达克、费雷、波雷、李尔和辛白林。亚瑟是这些国王中最杰出的人物,杰弗里的《不列颠列王纪》写到亚瑟王之死为止,并且预言他的血脉在未来必然复兴。这启发了四个世纪后都铎王朝的鼓吹者:他们认为亨利七世的威尔士血统表明,这个新王朝是亚瑟王的血脉,因此也是布鲁图和特洛伊人的后裔。
布鲁图的世系属于神话,但是杰弗里的叙事有不少内容都基于真实历史。在罗马人重新将其命名为“朗蒂尼亚姆”之前,如今英国的第一大都市伦敦在古时候被称为“特里诺万提厄姆”,源自当地很有影响力的一个部落“特里诺万提斯”。“特里诺万提厄姆”这个名字也可以理解为“特洛伊诺万特姆”,意思是“新特洛伊”。因此埃德蒙·斯宾塞在献给伊丽莎白女王的《仙后》第三卷中这样写道:“高贵的布立吞人是特洛伊人的直系后代,/在古老的特洛伊废墟上,建起了新的特洛伊诺万特。”
杰弗里的历史叙事用的是拉丁语散文体。瓦斯后来将其改写成法语诗歌,1155年,他将《布鲁特传奇》献给埃莉诺王后(亨利二世的妻子)。在1215年左右,该书由一个名叫拉扎蒙(“执法官”)的人翻译成早期的中古英语。他用的是英格兰中西部地区的方言,这些方言至今依然保留着古英语的感觉。虽然拉扎蒙的译文相对而言没有多少文采,但他保留了古老的头韵体诗歌的风格要素,并且只用了少量源自法语的词汇。在写到亚瑟王之死以及关于他终将回归的预言时,他还补充了材料,加入了他自己创作的内容:
说完这些话,从海上驶来一条小船,海浪推着船前行,里面坐着两位女性,穿着漂亮的衣服;她们将亚瑟的躯体搬入船舱,自己随之坐到他身边,将他轻轻放下,然后驾船离开。
默林之前所做的预言变成了现实,离别亚瑟的时刻充满了无尽忧伤。布立吞人至今依然相信,亚瑟还活着,他就住在阿瓦隆岛上,最美丽的精灵陪伴着他。布立吞人依旧期盼着,某一天亚瑟会重新出现。关于亚瑟的真相,普通人所知的就只有这些。但是过去有个名叫默林的巫师,他亲口说过——他的话真实无误——未来会有一位名叫亚瑟的英雄前来帮助英格兰人。
凯德蒙的赞美诗听起来不像英语,而拉扎蒙在翻译《布鲁特传奇》时所使用的短语,比如“里面坐着两位……女性”,听起来有点像现代英语。从“布立吞人”到“英格兰人”,拉扎蒙在上述段落中的用词变化预示着此后英格兰民族叙事中的一种主要冲突。
亚瑟王的确会归来,但是路线迂回曲折。在12世纪和13世纪,关于亚瑟王手下圆桌骑士的故事沿着法国传奇故事的文学传统不断发展,其中最著名的创作者是克雷蒂安·德·特鲁瓦。这些故事对于14世纪英格兰头韵体诗歌的复兴起到了关键作用。到了15世纪,托马斯·马洛里对这些故事进行修订,出版了极具影响力的散文体叙事作品《亚瑟王之死》,他将来自法国和英格兰的亚瑟王传说糅合在一起,并且加入了他本人创作的部分内容。1485年,威廉·卡克斯顿正式出版了马洛里的作品,相比原先的手稿传播,印刷版能够接触到更多的读者。
在随后的每个世纪里,都有诗人尝试创作亚瑟王的故事,比如16世纪的威廉·沃纳(《阿尔比恩的英格兰》)和埃德蒙·斯宾塞(《仙后》)、17世纪的约翰·弥尔顿(在他决定选取《圣经》素材创作《失乐园》之前,弥尔顿原本计划写一部关于亚瑟王的史诗)、19世纪的丁尼生勋爵(《国王叙事诗》),以及21世纪的西蒙·阿米蒂奇(他翻译了《高文爵士和绿衣骑士》和《亚瑟王之死:头韵体版本》)。阿米蒂奇是个生活在约克郡的诗人,受到特德·休斯和托尼·哈里森的影响。对他来说,高文不惧危险,从遥远的卡米洛特来到绿衣骑士所在的小教堂,这段旅途所讲述的故事让读者见识到了和都市方言截然相反的质朴的英格兰北部方言:
他在霍利海德横渡海峡,上岸后
来到威勒半岛的荒野,当地居民反复无常
就连上帝和善良的人都放弃了他们……
他在这里与蛇搏斗,还有咆哮的恶狼,
他在这里与野人交手,在悬崖峭壁间遇到麻烦
还有野牛、大熊和长相怪异的野猪。
(西蒙·阿米蒂奇译,2007)
乔叟和朗格兰
罗马人和布立吞人,撒克逊人和凯尔特人,诺曼人和撒克逊人,用拉丁语(或法语)写作和用英语写作,宫廷和乡村,南方和北方,标准发音和区域性方言,伦敦和外省:英格兰文学就这样在征服者和受压迫者、中央和边缘、权威和反抗的持续斗争中建立起来。14世纪晚期两位杰出的诗人留下了截然不同的文化遗产,上述冲突中的某些部分在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杰弗里·乔叟出生于伦敦,他的父亲是一名葡萄酒商。年轻时他曾在法国服军役,其间先是被俘,然后又被赎回。之后,他得到非常有影响力的“出生于冈特的约翰”的资助;他早期最著名的诗篇《悼念公爵夫人》(约1368)就是为了纪念冈特的第一任妻子“兰开斯特的布兰奇”。乔叟的妻子菲莉帕是公爵情妇的妹妹。依靠着这些关系,乔叟获得了一些不错的宫廷职位。14世纪70年代早期,乔叟代表国王出使热那亚和佛罗伦萨,此次行程对他的诗歌创作来说非常重要,因为他发现了意大利文学的精华。据说他有可能见到了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性作家薄伽丘和彼特拉克,不过大部分学者质疑这种可能性。回到伦敦后,乔叟先是被任命为海关关长,随后又担任皇家建筑工程的督办。
图2杰弗里· 乔叟的肖像,在《坎特伯雷故事集》埃尔斯米尔手稿的边缘位置,旁边的文字是《梅利比的故事》,由诗人亲自讲述
对于乔叟来说,诗歌是他的成就,同时也是他展现自我的途径,是他在宫廷谋求升迁的一种手段,而不是他的职业。诗歌对他的仕途有所帮助,反之亦然:他的早期作品和他在法国的经历保持同步,受到了法国诗歌的影响(最明显的例子是《玫瑰传奇》中寓言化的爱情幻想);意大利之行激发了他的中期创作,尤其是《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乔叟的版本模仿了薄伽丘对于同一题材的处理方式。
乔叟具有宫廷风范,没有民族偏见,会说多种语言,是个具有自觉意识的现代诗人,同时也是个欧洲诗人。他的诗歌和翻译得到贵族阶层的赞赏。他在晚年创作了《坎特伯雷故事集》,以讽刺性的笔调对英格兰的各式人物进行剖析,这些人物分别代表着社会中的不同角色或“等级”。不过,他在这部作品中沿用了之前的创作思路,一方面改造了欧洲大陆的叙事模式,另一方面革新了英格兰自身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