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英格兰文学 [4]
他用手指着普克山没有树木、只长着蕨类植物的山坡,这段坡面的底部是建有磨坊的河流,顶部有一片幽暗的树林。从那片树林再往上,地势继续抬升,在升高500英尺之后,你将到达灯塔山的顶部,从那里可以俯瞰佩文西平原、海峡以及南部丘陵地带的一半土地。
……“你们做到的事情是过去的那些国王、骑士和学者宁愿用他们的王位、装备和书籍作为交换想要发现的秘密。哪怕有巫师默林提供帮助,你们也不会取得更好的结果!你们打开了山丘——你们打开了山丘!过去的一千年里都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
“我们不是故意的。”尤娜说。
“你们当然不是故意的!正因为如此,你们才能做到。很遗憾,现在山里面已经空了,山里的人都走了。我是唯一留下来的。我是帕克,英格兰最古老的生物,很高兴为你们提供帮助,如果——如果你们需要我做什么的话。如果你们不需要我,你们只要告诉我,我这就走。”……
尤娜伸出手。“别走,”她说,“我们喜欢你。”
“吃点饼干,巴思·奥利弗牌饼干。”丹说道,同时他把装着鸡蛋的软信封递了过去。
就在作者的幻想插上翅膀的同时,巴思·奥利弗牌饼干和压扁了的白煮蛋把我们又带回到现实世界。在《狮子、女巫和魔衣橱》中,图姆纳斯先生(这个人物让人联想到吉卜林笔下的帕克)第一次邀请露西在纳尼亚喝茶时,也拿出了鸡蛋。为了向吉卜林致敬,刘易斯特意将佩文西平原这个地名拿来作为露西一家的姓氏。在吉卜林的故事中,丹和尤娜打开了山丘,将土地中的精灵释放出来。儿童文学中充满了各种食物——《柳林风声》中河鼠和鼹鼠的野餐,还有威利·旺卡先生的巧克力工厂(1964)生产的奇特美食——这样的写法似乎认为,在食物给予身体的营养和书本给予头脑的滋养之间可以进行类比。在济贫院,奥利弗·崔斯特被同时剥夺了食物和教育。他渴望能多喝一点粥,也渴望有更多机会在自己的想象中摆脱那样的生活。
《普克山的帕克》以树林和河流作为载体,让丹和尤娜见识到英格兰历史的一系列景象。我们经历了一段时间旅行,从青铜时代来到乔治·华盛顿的时代。我们遇到一名百夫长,他为了保卫古罗马文明,曾在哈德良兴建的长城上与蛮族交战,蛮族是一种帝国形象,让人联想到印度的西北边境问题。但吉卜林重点关注的是撒克逊人与诺曼人之间的和解。他笔下的英格兰是混血民族,一次次入侵和移民潮将多民族身份烙刻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几个世纪,来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摆脱了原有宗教的束缚,转而接受宽容、幽默和公平竞争等“英式”价值观。在原有宗教中生活在天上的神祇变成了地方性的精灵,在他们之间进行斡旋的人物名叫霍布登,他的原型就是那个修剪树篱的人。《普克山的帕克》向吉卜林的儿童读者讲述了世俗化和民族融合的历史,这与他在《英格兰史》(1911)中所描述的历史完全不同。带有帝国主义倾向的《英格兰史》由吉卜林和一位专业的历史学者C.R.L.弗莱彻共同撰写,弗莱彻的观点带有种族偏见,这是当下我们所抵制的。
亨利·詹姆斯将拉迪亚德·吉卜林称为他所认识的最全面的天才。不过,在21世纪的英国,吉卜林时常遭受冷落。有人批评他目光短浅,充当了帝国主义的代言人。那些冷落他的人都没有读过《基姆》(1901)。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一个男孩的故事,但同时也是一部“跨界”作品。和狄更斯的《雾都孤儿》和普尔曼的《黑暗物质》一样,这部作品对于不同年龄段的读者都具有吸引力。小说采用第三人称叙事,但是通过基姆的视角来进行观察。基姆是个孤儿,是一名爱尔兰士兵遗留在南亚的后代,他生活在拉合尔的街头,过着穷困潦倒的日子。随后他经历了双重旅行。一方面,随着英国和俄国为了控制阿富汗而展开争夺,他被卷入间谍活动的“伟大游戏”中。另一方面,他在一名喇嘛的引导下,走上了追求精神开悟的道路。政治道路和精神道路之间的选择是另一个版本的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争。但是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点在于描述了印度丰富的多元文化。在印度通往阿富汗的主干道上,读者可以接触到(包括看到、听到和闻到)多元文化。那条路上“不同种姓、不同类别的人走在一起……婆罗门和楚玛尔人,银行家和修理匠,理发师和商人,朝圣者和陶工——整个世界就这样来来往往”。美国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对于文化与帝国主义之间的象征性联结做出了20世纪末最为重要的分析。在出版于1993年的《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萨义德将其中篇幅最长的一章用于对《基姆》进行详尽解读,并且流露出颇为赞赏的态度,这一章的名字就叫“帝国主义的愉悦”。萨义德提出,《基姆》的核心要义是吉卜林与印度之间的关系,他热爱印度,但又无法以恰当的方式占有这个国家。
虽然吉卜林以赞赏的态度沉浸在印度的多元文化之中,但他依然坚信自己有责任担负起所谓“白人的使命”。他的这一说法现在可谓是臭名昭著。当帝国消失后,他也必然成为过时的人物。到了20世纪后半叶,英格兰文学的发展历程与吉卜林的个人道路正好相反,来自殖民地的一批作家得到了发声的机会。在《抵达之谜》(1987)中,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印度后裔V.S.奈保尔描写了他在英格兰威尔特郡一个乡村社区的所见所闻,这段描写就像是吉卜林初到贝特曼庄园时的翻版。奈保尔甚至认为自己就是个修剪树篱的园丁,并且与吉卜林笔下的霍布登在精神上有着密切联系,后者称得上是“本地通”。
出生于斯里兰卡的加拿大作家迈克尔·翁达杰创作的小说《英国病人》(1992)先是获得布克奖,经意大利裔英国导演安东尼·明盖拉改编成电影后,又获得奥斯卡奖。这部电影借助后殖民视角重新呈现了《基姆》的开头部分,起到关键作用的人物是一个名叫基普的拆弹专家,他是锡克族人,并且像基姆一样,出生在拉合尔。
病人
读吉卜林作品的时候,你必须慢一点。你的眼里透露出不耐烦——你要想想他落笔时的速度。(引用吉卜林的文字作为佐证)那是什么?“他不顾市政当局的禁令(逗号)分开双腿(逗号)跨坐在那门名叫‘狮吼’的大炮上……”“神奇的房子(逗号)当地人这样称呼拉合尔博物馆。”
基普
它还在那里,那门大炮,就在博物馆的外面。铸造这门大炮所用的材料是这座城市中每个家庭的金属杯子和金属碗,他们以征税的名义,将这些金属都收走,重新熔化。之后他们却用这门大炮来攻击我的同胞(逗号)当地人。
病人
那么,你反对的究竟是什么?是作家本人,还是他写的内容?
基普
大叔,我真正反对的,是你喝光了我的炼乳。(一把抓过空罐子)还有你这本书里随处可见的政治寓意——不管我读得多慢——这种寓意就是,印度最好的命运是由英国人来统治。
在21世纪的当下,吉卜林提出的问题比以往更加迫切:关于英格兰他们究竟该知道些什么?唯一了解英格兰的只有英格兰自己。
那个把脸裹起来的英国病人艾尔马西其实是匈牙利人,他渴望达到“后民族身份”的境界。借助这个人物,翁达杰对于“民族身份”这个概念提出批评。但是,鉴于他沉浸在希罗多德和吉卜林的作品中,艾尔马西同时又代表着受过良好教育的文学品味。当他就《基姆》这部作品展开讨论的时候,这段叙事同时包含着相应的阅读行为和文学阐释行为。明盖拉的电影剧本巧妙地将翁达杰小说中的两个场景融为一体,就像莎士比亚经常做的那样,将素材的不同部分糅合在一起。在翁达杰的小说中,“狮吼”炮的真实历史由另一个人物加拿大护士哈娜写在《基姆》的空白页上。文学创作意味着改写现存的文学作品:翁达杰回应了吉卜林,就像普尔曼回应弥尔顿,以及马洛莉·布莱克曼回应莎士比亚一样。马洛莉·布莱克曼将《罗密欧与朱丽叶》改写成了一部以种族杂糅为主题的异托邦小说(《圈与叉》,2001)。
当作品中的人物阅读书籍时,他们成了读者的镜像,后者此刻正在阅读这些小说。比如在夏洛蒂·勃朗特作品的开头部分,简·爱坐在窗台上读书;在简·奥斯丁的《诺桑觉寺》(1818)中,凯瑟琳·莫兰迷上了哥特式小说。逃到另一个世界,这样的类比暗示着读者逃离自身所处的俗世,进入文学的魔幻世界,就像在《爱丽丝梦游仙境》(1865)或者《镜中世界》(1871)里,刘易斯·卡罗尔笔下的爱丽丝钻入兔子洞,或者像佩文西家的孩子们穿过衣橱,进入到另一个世界中。现在,我们要来看看,文学世界究竟有多大。
第二章 界定
定义
查尔斯·狄更斯描写过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课堂场景,其中一幕是这样的:托马斯·葛擂硬先生坚持事实的重要性,他在课堂上让西丝·朱浦来定义一匹马。朱浦惊恐不安,给不出正确答案。“‘二十号女生竟然无法定义一匹马!’葛擂硬先生说道……‘关于这种最为常见的动物,二十号女生没有掌握任何事实!让我们来看看男生的定义。毕周,你来回答。’”眼神冷漠的毕周掌握了事实:“四足动物。食草。有四十颗牙齿,其中二十四颗臼齿,四颗犬齿,十二颗门牙。春季换毛;在沼泽地带,还会换蹄子。蹄子很硬,但需要钉上铁掌。通过牙齿可以判断年龄”(《艰难时世》,1854)。
西丝不知道如何正确地给马下定义,这一情节极具讽刺性,因为她远比葛擂硬了解马匹,更不用说毕周了。她是马戏团的成员,一辈子都和马生活在一起。她爱马,照料马,在她所在的马戏团里,人们的骑马技巧娴熟高超。狄更斯意在表明,真正的知识源于经验和关系,而不是事实和系统。在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中,《艰难时世》曾是剑桥大学极具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F.R.利维斯博士最喜爱的作品,因为它以戏剧化的方式呈现出两者之间的差异,一方是马戏团成员的活力,另一方是葛擂硬“唯事实论”的教育理念对于人性的压制。为了让孩子们成为工厂的劳工,成为维多利亚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机器上的齿轮,葛擂硬设立的学校竭力想要扼杀孩子们的好奇心以及他们对于诗歌和想象的热情。相反,遵循利维斯批评传统的文学教师则致力于培养具有强烈情感和同情心的学生。在教授英语的同时,一种弥赛亚式的热情也被灌输给学生:文学研宄将改变人生,甚至具有改变社会的潜能。
因此,面对“什么是英格兰文学?”这样的问题,如果让一个利维斯式的学者——或者让一个狄更斯式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