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罗兰巴特 [3]
1980年2月,巴特与一些社会党成员和知识分子一起用完午餐后出门,穿过马路前往对面的法兰西学院,就在此时他被一辆洗衣店的卡车撞倒在街头。虽然他一度有所恢复,能够与来访者见面,但最终他还是在四周后去世。巴特的猝然离去让他的职业生涯变得更加令人困惑。虽然这不是那种某个学者在某个伟大项目的进行过程中被意外夺走生命的悲剧性死亡,但人们无法确信,究竟巴特是否已经写出了他最好的作品。谁又能预见,他下一步打算做什么?他又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实验作品?
如他本人所言,三个因素在巴特的一生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首先是在窘迫的环境中,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所面临的寻常无奇、令人忧虑的贫困状况。巴特在自述中这样写道:“对他的一生产生重大影响的问题,毫无疑问是金钱,而不是性”(《罗兰·巴特自述》,第50/45页)。巴特并没有谈论悲惨的生活,而是提到了财政问题带来的窘困——比如,省吃俭用以购买课本和鞋子——他把这种早期生活的体验与他后来对于安逸生活的喜好联系在一起,因为安逸正是窘迫的反面(对于巴特来说,愉悦意味着安逸,而不是奢靡)。
第二个因素是肺结核,在他的学术道路上,肺结核两次阻碍了他的发展;更重要的是,这种疾病把一种特殊的生活强加给他。巴特说,他的身体属于托马斯·曼在《魔山》中描绘的那个世界,在那里,肺结核的治疗真的是一种生活方式。巴特逐渐适应了一种有规律的生活,时刻注意着自己的身体状态。在这样的生活里,闲谈多,大事少,好在还有朝夕相处产生的友情。
第三,巴特委婉地谈到了一段“职业动荡”时期:从1946年到1962年,他一直靠着短期收入来维持生活,既没有明确的方向,也没有稳定的工作。后来,当他名声鹊起,有机会获得明确的公共角色和职业角色时,他却没有如人们所料,充分利用他的知名度。他谈到了对于情调(而不是权力)的渴望,并且真的在设法回避他可能获取的权力——虽然他的谦逊本身具有一种特别的力量。
图3 疗养院举办的化装晚会。巴特在最右边,他装扮的人物是法兰西文学院成员巴雷斯。
人们可以把巴特生活中的这几个方面与他的写作联系起来,从他的生活经历中推断出他所采取的立场。巴特本人有时也会做此类尝试,但结果却难以令人信服:每种所谓的原因——贫困、肺结核、职业动荡——都可能产生无数的结果;对于巴特的写作来说,最主要的影响还是来自每部作品所涉及的理论设想。巴特具有惊人的创造性,但他首先对于周围正在发生的事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够捕获讯息,加以思考,最后创造性地把它用作新的理论设想中的关键概念。他具有超人的识别力,知道什么事物让人惊奇同时又充满诱惑,知道该利用什么样令人震惊的悖论或矛盾。因此,他写作的背景(不管是他自己的处境,还是他要反对的内容)至关重要。他展现出特殊的技艺,特别适合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可理解性进行实验。
第二章 文学史研究者
出于几点原因,巴特总是对历史颇感兴趣。首先,历史起到与自然相反的作用。文化竭力装作是人类状况和实践的自然特征,但实际上这些特征具有历史性,它们是历史力量和利益作用下的结果。巴特写道:“历史遭到否认的时刻,恰恰是它发挥作用的时候”(《写作的零度》,第9/2页)。历史研究能够说明各种文化实践形成的时间和方式,从而消除该文化意识形态的神秘性,并且揭露它作为意识形态的伪装。
其次,因为其他时代能够带给我们陌生感,并且帮助我们理解当前时代,所以巴特看重历史。在《文艺批评文集》中写到17世纪的伦理学家拉布吕耶尔时,巴特提出,我们应当“重点关注将他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分隔开来的距离,以及这种距离教给我们的东西;这就是我们在此想做的事:让我们一起来讨论拉布吕耶尔作品中与我们关系很少甚至无关的内容。或许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抓住他的作品所具有的当代意义”(第223/223页)。我们觉得历史有趣、有价值,恰恰是因为历史不属于我们这个时代。
第三,历史有用,因为它能提供一个帮助我们理解当前时代的故事。这就是巴特在他最早的批评作品《写作的零度》中所寻求的目标。他勾勒出一段写作的历史(关于文学观念和秩序的历史),以帮助我们定位并且评价当代文学。当时最伟大的文学知识分子让——保罗·萨特在1948年出版了一本影响深远的小册子《何为文学?》,他用一段浓缩的历史回答了标题中提出的问题。他认为当代文学为了实现它的承诺,应当摆脱唯美主义和语言游戏,转向社会和政治问题。对此,巴特写了一段很有趣的回应(虽然他没有提及萨特的名字),他提供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并以此对当代文学做出了不同评价。
在萨特鲜活、有力的描述中,18世纪晚期的法国作家最后才确立了自己恰当而实际的地位,因为他们在一群强大的听众面前说出了自己对于这个世界的进步看法,这一看法同时也是他们整个阶级的共同立场。但自1848年之后,随着资产阶级发展出一套意识形态来保护并支持他们新近获得的统治地位,作家们——简单地说——要么屈从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要么对此加以谴责,并且选择了在政治上无所作为的自我放逐。从此,政治上最“先进”的文学变成了一种没有合适听众的边缘化行为。福楼拜和马拉美选择了一种特殊的“无政治倾向”的文学,而20世纪的超现实主义者选择了一种在萨特看来是徒劳的和理论化的否定行为,回避了严肃的现实世界。
萨特认为,与他同时代的作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抵抗运动期间感受到了强烈的“历史性”,因此他们明白政治倾向的重要性,并且让文学回归“它的本质,即一种选择立场的行为”。“作为作家,我们的任务是表征世界,并且为它作证。”在萨特看来,诗歌或许能玩弄语言游戏,或者进行语言实验,但散文才是在使用语言:命名、描述、揭示。
作家的作用就在于直言不讳。如果词语患病,我们就有责任治疗它们。然而,许多作家非但没有这样做,反而依赖这种疾病。在许多时候,现代文学是词语的一种癌症……我认为,尤其可悲的是一种被人称为“诗性散文”的文学实践,它使用词语来取得朦胧的音乐和声效果,在词语周围不断回响;构成诗性散文的词语所表达的都是含糊的感觉,和清晰的意义正好相反。[3]
作家应该使用一种有效、透明的语言,用事物在这种语言中的名字来称呼它们。
萨特区分了散文语言(不存在模糊意义的、透明的语言)和诗歌语言(意义模糊的、容易引发联想的语言),这意味着自福楼拜以来先锋派文学用来处理语言的全部手法都应该被归入诗歌领域,文学的故事(从福楼拜、马拉美到超现实主义及其他)是一段充满错误和衰落的故事。巴特赞同萨特的两点看法:文学与历史、社会之间具有重要联系,以及18世纪作家具有令人羡慕的处境(参见他论伏尔泰的文章《最后一个快乐的作家》,收录在《文艺批评文集》中)。他也同意萨特的说法(相比其他地区,这一看法在法国显得更为合理),认为1848年是历史的转折点(巴特认为,自福楼拜之后,文学就意味着对于语言的思考,以及和语言之间的冲突)。但巴特不同意萨特对语言和文学的另一些看法,他并不认为具有自我意识的现代主义文学如萨特所言是一种可悲的、缺乏道德意义的错乱,或者说,是“词语的一种癌症”。[4]
因此,巴特从一开始就对萨特的说法(政治上有效的语言必然是直接的、透明的、按照字面意义来理解的语言)提出了大胆挑战。
埃贝尔[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位积极分子,担任一份报纸的编辑工作]所写的每一期《老头迪歇纳》都以“干”、“混蛋”这样的骂人话开头。这些低俗的词没有字面意义,但它们具有意指效果。它们指向整个大革命的局势。这个例子向我们展示了一种写作模式,它的功能不再只是交流或表达,而是引出语言之外的某个对象,这个对象既包括历史,也包括我们在历史中的立场。
《写作的零度》,第9/1页
所有的写作都包括符号,就像埃贝尔所用的低俗词语,这意味着一种社会模式,一种与社会的关系。仅仅通过页面上的位置安排,一首诗歌就可以产生意指效果,“我是诗歌,你不要按照阅读其他语言的方法来解读我。”文学具有不同的意指方式来告诉读者“我是文学”,而巴特的著作是关于这些“文学符号”的简明历史。没有哪种散文是萨特希望看到的透明的语言。即便是最简单的小说语言——比如海明威或加缪的作品——也以间接的方式意指一种与文学以及与世界的关系。一种去除修饰后的语言并不是自然或中性的语言,也不是透明的语言,而是刻意地被加入到文学机制当中;表面上,它拒绝了文学性,但实际上这变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写作模式,用巴特的话来说就是,一种可辨识的书写。作家的语言是他从前人那里继承下来的用法,而他的风格则是一种个性化的(或许也是潜意识的)用词习惯和偏好所形成的网络,但他的写作模式或者说书写则是他个人从所有的历史可能性中做出的选择。它是“一种想象文学的方式”,是“文学形式的一种社会性用法”。
巴特认为,从17世纪开始到19世纪中期,法国文学采取了一种单一的古典书写模式,主要特点是相信语言的表征功能。当拉法耶特夫人写道,汤德伯爵在得知他的妻子怀上了另一个男人的孩子时,“想到了一切在这种情况下人们自然会想到的事”,她对写作功能的理解和近两个世纪后的巴尔扎克的理解完全一致。后者写道,欧也纳·德·拉斯蒂涅是“那些被不幸遭遇逼着努力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