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罗兰巴特 [2]
和《罗兰·巴特自述》中的许多内容一样,这种反讽性的自我揶揄十分诱人;在成熟后的巴特的鼓励下,人们觉得自己比年轻时候的巴特更加厉害,因为后者把自己的狂热误当成有效的概念。但是,在智识方面充满好奇的读者至少应该停下来提出疑问:这是否就是解读巴特的最佳方法?巴特对于自己以往作品的去除神秘性的做法是不是反倒产生了重新神秘化的结果——一种机敏的、个性化的回避?考虑到对某个作者采用的概念进行评估所涉及到的困难,人们往往武断地宣称这些概念纯属一时冲动,或者体现了一种想要写作的潜在欲望,这种欲望将某位作者与其他作者联系在一起。巴特嘲讽自己过去立场的做法或许创造了一种巴特式的神话。《罗兰·巴特自述》中的片段甚至可以被解读为一种炫耀的形式,就像一个骑自行车的年轻人大喊着:“妈,快看!没用手!”巴特也在大喊:“妈,快看!没用概念!”一个作家完全可以愉快地宣称,他的作品并没有依靠重要的理论来支撑,而是依赖短暂的狂热;作品的声望不取决于其认知价值,而是取决于概念带来的冲动和持续不断的兴趣。
即使巴特真的这样来看待他本人的作品——他的写作过于戏谑,难以得出确定性的结论——我们也不必同意他的看法,不必把他的作品当作是一系列的冲动,并且认为它们的重要性比不上它们所表达的基本欲望。虽然怀着发现“真实的巴特”的希望去寻找作品中统一的、潜在的欲望,对于研究者来说是一种挑战,但更忠实于巴特的做法——忠实于他的全部作品,忠实于他和他所处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是保持他的变色龙形象,他怀着活力和创造力加入到一系列相去甚远的批评实践中。人们不该寻求一种简化的一致性,而是该让巴特保持他的活力,他的真正形象应该是个多面手,参与各种有价值的总体性的理论建设,这些理论未必具有共同的特性。
如果我们必须寻找一致性,如果我们依然觉得有必要用一个短语来总结巴特,我们或许可以(像约翰·斯特罗克在一篇有用的文章中所做的那样)称他为“无与伦比的激活文学头脑的人”。[2]或者我们用一个更好的说法,借用巴特本人对于作家的总体评价:我们可以称他是“一个公共实验者”(《文艺批评文集》,第10/xii页)。他以公开的方式,为了公众,对各种思想和体系进行实验。一篇以《何为批评?》为题的文章进一步发展了这一想法。巴特认为,批评家的任务不是发现作品的秘密意义——关于过去的真相——而是要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来建构一种可理解性(《文艺批评文集》,第257/260页)。要想“为我们所处的时代来建构一种可理解性”就是要发展若干概念框架来处理过去和现在的各种现象。可以说,这就是巴特最主要的活动,也是他最持久的关注。在一次访谈中,他这样说道:“在我的一生中,最吸引我的是人们如何让他们的世界变得可以理解”(《访谈录》,第15/8页)。他的写作试图向我们展示,我们如何做到这一点,特别是我们正在这样做:那些对我们来说看似自然的意义实际上是文化的产物,是概念框架造成的结果,我们对于这些概念框架太过熟悉,以至于忽略了它们的建构本质。巴特对现有的观念发起挑战,提出新的视角,从而揭示出让世界变得可知的习惯方式,并且尝试加以修正。把巴特当作一位公共实验者,把他的写作看作是在建构我们所处的时代所需的可理解性,这样的看法有助于解释他的作品中许多令人困惑的内容,同时又能够保留其中包含的各种立场和视角。接下来,我将描述巴特所探讨的各种研究设想,以便来支持上述说法。
不过,我还是先来概述一下巴特的生平,有了相应的参照点,我们的后续讨论才能顺利进行。在巴特成名之后,采访者频繁问及他的私人生活,起初他拒绝回答,但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并且一直强调“任何传记都是不敢说出名字的小说”(《回应》,第89页)。在后面的章节中,我会讨论巴特的传记小说展现的文学品质(例如,在《罗兰·巴特自述》中)。但现在,我们所关心的是情节和一些醒目的主题。
巴特于1915年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新教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位海军军官,在他未满周岁的时候死于一次军事行动,他从小由母亲和外祖父母抚养,在巴约纳市长大,这是法国西南部大西洋沿岸的一座小城。《罗兰·巴特自述》(书的序言警告说“所有这一切必须被视为小说中的人物所说的话”)中对于这段童年生活的论述强调了三点:音乐(巴特的姨妈是位钢琴教师,只要钢琴空着,他就会练习弹奏)、资产阶级闲谈(例如,来喝茶点的贵妇之间的交谈)和带着一丝怀旧心情回想起的童年见闻。在他九岁那年,巴特随母亲移居巴黎,她靠着装订书籍获得一份微薄的收入,而巴特的生活环境则换成了学校(定期放假,到了假期他总是回到巴约纳市)。在他十二岁那年,母亲爱上了巴约纳的一位艺术家,并且产下一子,也就是巴特同母异父的弟弟。终其一生,巴特一直和母亲及弟弟住在一起,但他从没有提及这个弟弟。巴特没怎么谈论他的学校生活,但他是个好学生。1934年,他完成高中毕业会考后,曾计划报考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法国最好的学生都在那里接受大学教育。但他感染了肺结核,被送往比利牛斯山脉进行治疗。一年后他回到巴黎,开始大学生活,他学习法语、拉丁语和希腊语,同时他协助创办了一个剧团,并花费大量时间来演出古典戏剧。
1939年战争爆发的时候,巴特被豁免兵役,他在比亚里茨和巴黎两地的公立中学里教书,但到了1941年,由于肺结核复发,他被迫中断教学。随后的五年里(大体上就是德军占领法国的时段),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阿尔卑斯山的疗养院里度过,他在那里过着规律的生活,读了许多书。等到疗养结束的时候,他变成了(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萨特的支持者兼马克思主义者。回到巴黎后,他逐渐恢复了健康,并且获得在国外教授法语的职位,最初在罗马尼亚,随后到了埃及,那里的一位同事A.J.格雷马斯向他介绍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成果。
回到法国后,他在政府文化服务部门负责海外教学的分部工作了两年。1952年,他获得一笔研究资金,用于写作一篇词汇学论文,主题是19世纪早期社会辩论中所用的词汇。他的论文研究没有取得进展,他却出版了两部文学批评作品:《写作的零度》(1953)和《米什莱》(1954)。失去研究资助后,他为一个出版商工作了一年,其间写了大量文章,其中有多篇文章对当代文化进行了简要研究,后来以《神话学》(1957)为题,结集出版。1955年,朋友帮他拿到了另一笔研究资金,这次需要他对时装进行社会学分析,最终他写出了《流行体系》(1967)。1960年,在他的研究资金用完之际,他在高等实用研究院(这所学校在法国的大学体系中处于边缘位置)获得了一个教职,1962年起成为这里的固定教师。与此同时,他发表了以新小说和其他文学主题为研究对象的多篇论文,后来以《文艺批评文集》(1964)为题,结集出版。他试图在《符号学原理》(1964)中勾勒出一种关于符号的科学研究。此外,他还写了一部引发巨大争议的作品《论拉辛》(1963)。
1965年之前,巴特在法国的知识圈中是个十分积极却又处于边缘的人物,但就在那一年,索邦大学的一名教授雷蒙德·皮卡尔出版了一本著作,题为《新批评还是新欺诈?》,书中对巴特批评尤多;这些指责随后被法国新闻界一再炒作,使巴特变成了文学研究领域内激进、不当、蔑视权威等做法的代表人物。虽然皮卡尔的首要目的在于反对巴特以精神分析话语来讨论拉辛的作品,但争论迅速演变为一场广义上的古今之争,巴特的“恶”名由此变得众人皆知。在《批评与真实》(1966)中,巴特答复了皮卡尔的质疑,并且提出要建立一种结构主义式的“对于文学的科学研究”;在之后发表的论修辞和论叙事的文章中,巴特对这一研究进行了初步探讨。随后两年里,他又出版了另外两本与结构主义研究相关的著作:《萨德、傅立叶、罗犹拉》(1971)和《S/Z》(1970)。前者出人意料地把这三位思想家放在一起,将他们视为话语体系的共同创始人;后者是巴特最为详尽的文学分析作品。与此同时,前往日本的旅行造就了《符号帝国》(1970)这本小书,巴特声称,他在写作此书时所获得的快乐远胜过其他作品。
到了20世纪60年代后期,巴特已经成为巴黎名流,与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米歇尔·福柯和雅克·拉康齐名。各个国家和地区都争相邀请他讲学,起初他接受了一些邀请,前往旅行并演讲,他想享受异国他乡带来的新鲜感受以及别国语言的朦胧感觉,同时又无须与不相识的人进行交谈。但他从来都不是像福柯那样热情的表演者,也不像拉康那样喜欢别人用恭顺的态度来关注他。巴特很快就厌倦了旅行演讲,宁愿待在巴黎附近,他在这里度过了大半生,在高等实用研究院主持研讨课,并不时与朋友们见面聚会。
图2 结构主义的时髦人物:福柯、拉康、列维-斯特劳斯和巴特。
在他作为结构主义者的名望如日中天之际,巴特出版了给他的名声带来巨大改变的两部著作:《文之悦》(1973)和《罗兰·巴特自述》(1975)。前者就阅读和愉悦的思考澄清了巴特思想中的伦理层面;后者对于日常经验进行了优雅的理论化分析,并且采取了自我贬低的口吻,这些做法使他以作家的新面目出现在公众面前。1976年,他被任命为法兰西学院教授;1977年在瑟里西举办了为期一周的研讨会,专门讨论他的作品。但巴特拒绝沾染学究气,迅速推出了《恋人絮语》(1977),对情人之间的感性语言进行探讨。在文学界和理论界的先锋派看来,这是最不值得关注的话题,但这部非正统的作品却备受欢迎,在它的推动下,巴特的公众形象拓展到了学术领域之外。
1978年,巴特作为作家的地位再次得到巩固,但原因却让他感到不快:一部名为《轻松学会罗兰·巴特》(类似于《轻松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