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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罗兰巴特 [18]

By Root 1295 0
这些尝试,他要“让那些构成我的多种声音得以说话”。[30]从中可以发现与《事件》和“小说的准备工作”相同的想法,那就是对于日常生活中的次要话语所产生的兴趣,这些话语并不构成连贯的情节,却提供了意义的质感。“在乡下的时候,我喜欢在户外的花园里撒尿,”他写道,“我想知道这一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

1978年,巴特在巴黎和纽约两地都举办了讲座,他出色的口才给听众留下了深刻印象,讲座的题目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早早就睡了”。这是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的开场白。重复普鲁斯特的文字显示了巴特的决心,他想要追随普鲁斯特——不是“追随那部皇皇巨著的伟大作者,而是追随那个肩负起工作任务的人:时而饱受折磨,时而欢欣雀跃,在任何情况下都保持谦和——他想要担负重任,从计划的一开始,他就赋予这项任务以绝对的个性”(《语言絮谈》,第334/277——278页)。三十多岁的普鲁斯特当时还在小说与散文创作之间纠结,但突然——我们不知道确切原因——到了1909年夏季,一切都各就各位。他找到了“第三种形式”,他对于时间做了特殊处理,并且让叙事者来阐述他本人的写作欲望,通过这些手法,普鲁斯特得以“消除小说与散文之间的矛盾”(第336——340/280——284页)。据巴特推测,普鲁斯特母亲的去世,让他意识到有必要寻找一种新的写作方式。巴特的母亲也刚去世不久,因此他认为自己与普鲁斯特有着相似的处境,准备好迎接“新的生活”(“你知道你难逃一死,突然你感觉到生命的脆弱”)。巴特认为自己将沿着不断重复的人生轨迹走向死亡(又一篇文章,又一次讲座),他写道:“我必须走出那种阴影状态(中世纪理论将它称为‘厌倦’),一再重复的任务和悼念让我深陷其中。现在我觉得,对于这个写作主体来说,对于这个选择了写作的主体来说,不可能有‘新的生活’,除非他能发掘出一种新的写作实践”(第342/286页)。

普鲁斯特寻找并且发现了“一种写作形式,能容纳并超越苦难”(第335/279页)。巴特认为,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中叙事者的祖母去世的片段和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中安德烈王子死亡的片段是两大“真相时刻”,在这些场景中“文学与情感宣泄突然同时迸发,读者在心底里发出一声‘呐喊’,他们或是想起,或是预见自己和心爱的人永远别离时的心情,某种超验的感悟浮现在心头:究竟是什么样的魔鬼同时创造了爱情和死亡?”(第343/287页)。虽然说,如今人们对于唤起怜悯的艺术手法嘲弄有加,但小说“却借人物之口来谈论情感,从而可以公然吐露那种感受:在小说中,可以谈论那些让人怜悯的对象”(第345/289页)。作家将尘世间的一切失落储存起来,而爱情、怜悯和激情等情感要素带给了作品活力。这就是文学的视野,它支持新的生活,而这种新的生活又把文学当作它包容一切的生活体验。

巴特最后问道:这是否意味着我将会写一部小说?“我怎么知道?”他说,我知道的是,“对于我来说,重要的是装作自己应该写这部乌托邦小说”。这就要求把他自己放在一个特殊的位置,成为“创作的主体,而不是评论的主体。我不是在研究某个产品,而是承担起生产的重任……我假定自己要写一部小说,因此我可以对这部小说了解更多,而不仅仅是把它作为其他人已经创作完成的某个研究对象”(第345——346/289——290页)。

这是巴特最为雄辩、动人和睿智的散文作品之一,它促使人们关注他可能撰写的小说以及他在讲座中提到的“小说的准备工作”。不过,这篇文章的力量与它对于他人小说的敏锐分析和它提出的小说理论有着密切联系,它尤其关注普鲁斯特的写作技巧:巴特写道,对于小说的“怜悯”理论或历史(以怜悯的表述为重点)来说,我们“不要再把一本书的关键放在结构上;正相反,必须承认作品要想打动人,要想活起来,要想生根发芽,就必须借助某种形式的‘崩溃’,在‘崩溃’之后只剩下某些时刻,这些时刻严格说来就是作品的巅峰……”(第344/287页)。这是一个关于小说的重要声明,当然也不无争议,我们不禁要问,这些“巅峰”时刻的力量难道不是以各种形式取决于它们与作品其他部分的联系吗?无论如何,这绝对是一个重要的批评意见,只不过它关注的是那些业已完成的伟大作品的本质,而不是某个在创作中挣扎的作家的眼界。每当巴特构建起一组对立项——比如“担负起生产任务”而不是“研究产品”——他本人的批评实践就会扰乱这样的对立。

这篇很有说服力的文章宣称要转向一种新的生活,开始新的写作实践,以新的视角来看待写作。而且,它赋予“新的生活”这一文本以特殊意义,这份文稿由八个长度不超过一页纸的提纲组成,它在巴特的手稿中被发现,并且作为最后一批文件以影印件的形式收录在《全集》中。很显然,如标题所示,这份文稿涉及巴特原本打算写的一本书,主题是转向新生活的可能性。文稿以他对于母亲的悼念开始(在其中一个版本中她扮演着引路人的角色,就像但丁作品中的维吉尔),随后巴特将世界视为一个景观,同时也是漠然的一个客体(《毫无意义的夜晚》将被收录在这一部分),并且详细描述了他的好恶。接着他将讲述他称之为“1978年4月15日做出的决定”。我们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存在这样一个重要决定(将时间浓缩为某一天的做法让人怀疑,或许这是巴特为便于叙事而采取的虚构手段),不过论普鲁斯特的那篇文章让人们有理由接受这样的突然转变。埃里克·马蒂在《新的生活》其中一份计划的手抄本上加了如下脚注:“对于这一‘决定’,我们并不完全了解。但很显然,这是一次神秘的信仰转变,以某种帕斯卡式的方式,转向一种‘新的生活’,在其中‘文学’将是存在的全部。”[31]这份计划的其中几个版本将文学称为爱情的替代品,并且提出要对可能的文学模式——散文、日记、小说、片段、漫画、怀旧作品——进行深入探讨,分析它们为何失败。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将伴随着意志训练(这是生产文学的必要前提)的片段而出现,这种训练的目的是达到纯粹闲散或纯粹舒适,或者说,哲学意义上的平和状态,也被称为“道”或者“中性”。[32]在其中一份计划中,巴特提到了海德格尔将意志(它试图改变自然)和向存在开放(即接受现状)相对立的做法。在另一份计划中,他提出要学习托尔斯泰:后者提倡一种道教和基督教意义上的平和状态,通过吸收(而不是反对)邪恶来将其中性化。巴特在后期的一次访谈中提出,“要敢于懒惰!”他分析了懒惰这种不受欢迎的态度所具备的美德,并且思考是否我们在邪恶面前没有懒惰的权利。[33]写作这份工作与哲学意义上的闲散正好相反,巴特把一个摩洛哥男孩视为闲散的化身——在《事件》的一个片段中,他对这个令人困惑的说法做了解释:

一个男孩坐在一段矮墙上,就在路边,但他没有留意道路——他坐在那里,仿佛永远那样坐着,他坐在那里就是为了那样坐着,毫不含糊:

“静坐无所为,

春来草自青。”

第57/38页[34]


这个摩洛哥男孩是否象征着与世无争,通过放弃意志所获得的自我?他是否象征着一种中性状态,这样的中性抹去了构成我们的代码、内在对话和模棱两可的态度?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就有了一个野心勃勃的理论设想(它的叙事起到说教作用),一个拥有终端的结构!但《新的生活》的倒数第二份提纲是这样结尾的,“这意味着人们必须放弃新生活叙事中的幼稚看法:青蛙努力吹气,想把自己吹得像[公牛]那样巨大。”[35]

如果巴特的新生活持续下去,超过23个月的话,他会不会真的写一部小说?如果不是死亡阻止了他,《新的生活》会成为巴特写出的伟大作品吗?有两个因素让问题变得更复杂,首先是巴特赞美闲散的做法,他把这种闲散状态界定为意志的对立面,而意志显然是创作任何长篇作品的必要前提。其次,巴特回避了那些产生明确意义的结构,随意地将若干片段放在一起——比如说,按字母顺序排列。他不喜欢他所说的“歇斯底里”,因此如果某些情节或结构包含夸张的,可能产生明确意义的人物,他就会尽量避开它们。

戴安娜·奈特对于《新的生活》做出了最佳研究,她认为我们应该完全相信巴特所说的话——在论普鲁斯特的讲座里,巴特提到,重要的是装作自己应该写这部乌托邦小说,而不是真正去写。制订写作计划和勾勒某些片段是一回事。真正去写这部作品将会违背它所致力营造的乌托邦本质和禅学原则。

围绕《新的生活》这一文本以及巴特为转向新生活所做的努力而产生的这些问题很有意思,尤其是对于那些想了解巴特的人来说。有个例子可以说明,寻求“中性状态”是巴特丰富多彩的写作生涯中最具统合力的线索。在《罗兰·巴特:朝向中性》一书中,伯纳德·康曼特提出,中性就是“试图回避逻各斯和话语所强加的义务和限制”,“反对一种实践或者将其相对化,这种做法应该致力于建立或接近中性的条件,要把中性理解为意义的极端他者化的机制。”[36]虽然我们的确可以在巴特的作品中追踪到这一潜在线索,但这种做法很容易被嘲讽为逃避问题,比如自传研究专家菲利普·勒热纳就持这一看法,他在《我也是这样》的其中一章中戏仿了《罗兰·巴特自述》。下面的例子出自按字母顺序排列的一系列片段,标题为《不连贯?》。和《罗兰·巴特自述》一样,作者用第三人称来描述他自己:

他先是嘲讽了那种非此非彼的逻辑(《神话学》),但结果却陷入对中性的乌托邦式的幻想之中(中性是一种翻倍的非此非彼的逻辑)。

在他早期的作品中,他将语言与现实割裂开来,从而剥夺了语言的清白。现在他又通过同样的操作恢复了语言的清白,并且保护它免受任何批评。他以想象或小说的名义,满怀爱心地呵护着之前他曾以神话学或意识形态的名义嘲讽的对象。矛盾,还是翻案?在西方人们总是过于仓促地得出这样非此即彼的结论。实际上,这是从一个含糊的位置开始的一段漂移……他不是个叛徒:神话学是大写他者(并非完全共享的形象体系)的镜像,而镜像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神话学。在某个时期,他以“净化”自己的名义,一步一步,不断前进,穿越自身的愚蠢,探索那种状态,品尝那种滋味,尝试“说出”那种感受。结果就是,他写出了那些作品。[37]

勒热纳还写道:“这位已经取得成功的资产阶级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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