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笛卡尔 [9]
笛卡尔用做梦的假设来削弱自己对源于感官经验的众多认识的信心,但这个假设并不能将一切都笼罩在怀疑的阴影中。即使他只是梦见自己坐在炉火前,睁着眼睛,伸着手,即使世界上并不存在头和眼之类的东西,我们也不能据此认为,物质、形状、数字、空间、时间等比头和眼“更简单、更普遍的事物”只是子虚乌有的概念。做梦的假设无法动摇我们关于这些更简单、更普遍的事物的认识。如此说来,这些认识就真能摆脱不确定性的纠缠了?笛卡尔表明,如果我们相信另一个稍微离谱的假设,就连这些认识都会变得可疑起来(7.21)。他的第二个假设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鬼正不遗余力地诱使他相信错误的想法(7.22——23)。
在《第二沉思》中,笛卡尔发现,虚构出这样一位在所有事情上都欺骗他的魔鬼是不能成立的。在整部《沉思集》的结论部分,他说,“过去几天那些夸张的怀疑念头”,即梦境假设和魔鬼假设所引发的怀疑念头,“都是可笑的,不值得严肃对待”(7.89)。笛卡尔提醒布尔丹阅读相关段落,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摆脱怀疑主义之嫌。然而,如果他的意思是,到了书的末尾,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第一沉思》中的想法,那他就是在误导读者。至少就源于感官的想法而言,笛卡尔引入怀疑主义的假设,并不是仅仅想证明这样的假设毫无依据。他最终固然否定了所有经验都是梦境这一假设,但他并没否定该假设的真实寓意,即研究物质性对象时,不应该以感官经验为基础。
这层寓意到《沉思集》收尾时已传达得非常清楚了,并在《世界》(笛卡尔似乎有意将它视为《沉思集》的续篇)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世界》的开头几章批判了对物质性对象的常识化理解——人们对物理世界自然产生的理解,这样的理解是以感官经验为基础的。笛卡尔首先试图让读者摆脱一种想法:感觉或经验与引发它们的事物具有相似性。接着他用整整一章(第四章)的篇幅来纠正“一种自童年以来就一直控制着所有人的谬见——凡是感官不能觉知的东西都不存在”(10.17)。这几章勾勒出了某种怀疑主义,它怀疑基于感官的认识,怀疑它们的客观程度。笛卡尔表明,这种怀疑主义与建立自然科学的可能性并不冲突。
笛卡尔一方面批判基于感官的认识,一方面又声称人类能建立物质科学,同时支持这两种立场的观念有时被称为理性主义。笛卡尔相信,人类具备一种可以称为心智或灵魂或理性的东西,虽然它的某些思想或观念要依赖感官的作用,但它也拥有一些独立于感官的知识,其内容只有“在自然之光下”才能显明。正是通过这种知识,物理学和数学最基本的真理才被人们领悟到,也正是通过从这些最基本的真理“演绎”出的推论,人们才能不受感官经验误导,更客观地理解自然界各种最一般的现象。
第十三章
神学家与物理学的上帝
笛卡尔希望,《沉思集》里的论点能够为一种神学家也能接受的物理学打下基础。从其中一个论点可以得出结论:人类理解物理学的资质其实是灵魂固有的资质。另一个观点据信证明了灵魂只有先认识上帝然后才能领悟物理学。这类论点可以用来反驳一些大人物的看法,他们声称笛卡尔的新科学有无神论倾向。1639年,在乌特列支大学[59]教授希斯贝特·乌特[60]的怂恿下,校方开始搜集批驳笛卡尔《论文选》的文章。乌特列支的另一位教师亨利·德·罗伊[61]站出来反对乌特,在该校扮演新哲学代言人的角色。但他不是乌特列支最先替笛卡尔思想辩护的人。一位名为亨利·勒内利[62]的教授已经支持了笛卡尔一段时间。事实上,正是在勒内利的葬礼上听到的一篇称赞笛卡尔的演说让乌特心生嫉妒,于是他开始发动对笛卡尔的攻击。罗伊继勒内利之后成为笛卡尔理论的主要声援者,在为笛卡尔主义辩护的过程中,他还得到了哲学家本人的帮助。罗伊和乌特的争论最开始似乎只是正式的学术交锋,双方的态度都算温和,但后来则演变为激烈的人身攻击。1642年,论战到达顶点,乌特说服乌特列支大学的学术评议会公开谴责“新哲学”。
笛卡尔觉得,乌特的攻击与布尔丹有重要关联,两者都代表了一股不让学校的传统课程受到新观念污染的势力。由于污蔑笛卡尔是怀疑主义者或无神论者就能阻止他的物理学进入课堂,无论是法国的天主教敌人还是荷兰的新教对手都不以造谣中伤他为耻。(乌特甚至把流言也摆上了台面,说笛卡尔有一个私生子。然而,他把孩子的性别弄错了,这使得笛卡尔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他从未有过非婚生的儿子。)
为了至少能在法国的耶稣会机构里争取到辩白的机会,笛卡尔越过布尔丹向掌管全法国耶稣会的狄奈神父提出了申诉。他给狄奈的信后来作为附录收入了1642年出版的《沉思集》第二版。笛卡尔在信中首先回应了布尔丹的批评,接着反驳了乌特的指控,后者声称笛卡尔的科学有反宗教的倾向。笛卡尔坚持说,“在任何与宗教有关的问题上,我的这些原则都可以提供与目前通行的理论一样有说服力的解释,甚至能做得更好”(7.581)。在下文中,他认为乌特列支大学谴责自己哲学的第三条理由既荒唐,又充满恶意,根本不能成立。大学的学术评议会指控说,“新哲学会自然引申出或者会被年轻人作为根据轻率地推导出种种荒谬无稽的观点,这些观点都与其他学科、尤其是正统神学相冲突”(7.592)。
笛卡尔称,他的哲学或者没有触动正统神学的教义,或者比当时“普遍接受”的经院哲学提供了更有力的支持。但这一论断大概和他认为足以反击布尔丹的简洁说法——他没有怀疑主义的倾向——同样误导读者。虽然笛卡尔在给索邦神学家的信中声明,《沉思集》可以扶助宗教信仰(7.2——4),但书中几乎没有可以促使不信者皈依上帝的内容,也无法让怀疑此生善行可在天国得到报偿的天主教徒坚定信心。事实上,《沉思集》中的上帝迥异于圣经中的上帝。至于书中所称的灵魂,也很难让人相信可以因上帝恩宠而得救或因在世间的恶行而受罚。笛卡尔的灵魂理论其实是关于心智的理论,他认为心智可以无须求助于感官而在总体意义上理解物质是什么,又怎样变化。笛卡尔引入上帝,是为了保证这些关于物质的总体性想法不陷入谬误。这是一位物理学家的上帝,或者准确地说,是一种反怀疑主义的物理哲学所要求的上帝,他将竭力保护物理学的基本定律不受怀疑的侵扰。
物理学的定律之所以不能怀疑,是因为它们与形而上学所提出的物质本质是相洽的。或者用笛卡尔的方式来表述,这些定律之所以具有确定性,是因为它们能够从一种关于物质本质的显明理论“演绎”出来。但只有上帝才能确保这种物质理论的正确性,根据这一理论,物质的核心属性是三维的广延性、可分性和运动的能力。这种理论清晰明确地呈现于心智面前,但它也并非无可怀疑,因为若要证明其确定性,必须先证明心智清晰明确地感觉到的一切知识都是正确的。正是在这个节点上,笛卡尔被迫求助于关于上帝的论证(参考7.62;8A.17)。倘若清晰明确的概念最终被发现与真相不符,那么即使采取了防范错误的所有措施,心智仍有被蒙蔽的可能。但如果心智采取了防范错误的所有措施,它就不可能犯错误,否则心智就是有缺陷的,从而证明它的创造者也是不完美的——然而创造它的上帝却是完美的,没有缺陷的。所以,心智获得的清晰明确的概念必定是正确的。
在何为清晰、何为明确的问题上,笛卡尔没有给出多少线索。他似乎认为,专注的心智能轻易觉知的任何东西都是“清晰”的(8A.21——22),而“明确”指的是觉知的清晰程度足以排除一切混淆的情形。如果心智把某种东西误归于它所觉知之物的本性,混淆的情形就会出现。一个混淆的例子是,在面对火时,心智可能以为感觉到的热是火的本性的一部分,但事实上热既与感觉者的本性有关,也与某个外在的燃烧物的本性有关。一般说来,当心智意识到简单本质[63]的存在,并理解了简单本质如何构成“复合”物时,它就能排除混淆,获得“明确”的觉知。这样看来,清晰并且明确的觉知就是笛卡尔在《法则》中所称的“直觉”:“清晰而专注的心智的观照方式,它是如此简单明确,对于我们正力图理解的对象,它没有留下任何怀疑的余地。”(10.368)
笛卡尔在《沉思集》中请出了上帝,以保证心智那清晰明确的觉知与真实相符,但他首先必须证明上帝的确存在,并且是完美的。有论者认为笛卡尔的这个策略有循环论证的嫌疑(可以7.214为例),因为在证明上帝存在的过程中,他所求助的一些前提之所以可视为真,正是依靠它们的“清晰明确”,但在上帝的存在得到证明之前,任何人都不能断言“清晰明确”的感觉必定为真。然而,我们不用费神讨论循环论证的问题,因为即使笛卡尔能为自己开脱,他仍需面对其他困难。
《沉思集》给出了上帝存在的两种论证。第一种论证出现在《第三沉思》中,笛卡尔确定上帝存在的方法是,分析上帝这一概念的内容以及具备这种内容的概念应当源于何处。第二种论证在《第五沉思》中可以找到,其理由是构成上帝本性的各种完美属性(“存在”是其中一种)彼此不可分割。两种论证方式都极其抽象,都借用了改编自经院形而上学的原则。
在《第三沉思》的论证中,关键的一条原则是:表现属于某个范畴的某物的概念,必定有一个属于同一范畴或更高范畴的原因。只有在一个范畴等级——真实之物的分类等级——的背景下,这个原则才有效。笛卡尔认为,无限的实体比有限的实体更真实,有限的实体比属性更真实,属性比实体拥有属性的方式更真实。就上帝这个概念而言,由于这个概念表现的是一种无限的实体,没有比它更高的范畴或真实程度,所以根据笛卡尔的原则,这一概念的原因只能属于它所表现的对象所属的范畴。更明确地说,上帝的概念只能由某种无限的实体引发,但只存在一个无限的实体——上帝。因此,只要有一个上帝的概念,就必定存在引发这个概念的上帝;笛卡尔有一个关于上帝的概念,所以上帝必定存在。
这个论证有两个明显的弱点,一是它的因果原则有问题,二是它不假思索地认定上帝概念的确存在。笛卡尔在《沉思集》中宣称,概念的因果原则之所以可靠,是因为它源于一种更抽象的因果原则,后者规定,结果的真实性必须来自更具真实性的原因(7.40——41)。但这个原则是否有意义,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