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科幻作品 [4]
罗宾逊、博瓦、本福德体现了对太空计划的乐观看法,而在早期阶段,太空计划实际上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早在1956年,詹姆斯·布利什就尖刻地批判政府体制以国家“安全”的名义,一方面加强对太空计划研究者的中央控制,一方面又分而治之,不让他们之间有联系。后来,巴里·马尔兹伯格的《超越阿波罗》(1972)对太空探索提出了质疑,在小说里,执行飞往金星的任务时只有一名宇航员幸存了下来,而他的心智不时陷入非正常状态。
内部空间
在1962年的《新世界》科幻杂志上,J.G.巴拉德撰文抗议科幻小说中“火箭和行星故事”的话语霸权,他的抗议现在已经广为人知。那个时候正值美苏太空竞赛,不知是否出于这个背景,他提出科幻需要一个新的方向,他宣称:“在不久的将来,最大的进步不会发生在月球或者火星上,而恰恰就在地球上,我们需要探索地球内部空间,而非外部空间。”他继续说,传统上人们所重视的科学研究要让位于抽象的探索。“我们不应该把时间当作某种辉煌的观光铁路,我更愿意把时间当作是时间本身,即一种人类的观察视角,并且我愿意看到对时区、深层时间和精神考古学时间概念进行探索。”很多同时代人和巴拉德一样反对传统的太空探索故事,虽然他们的写作实践有不同的方向。迈克尔·摩考克对随心所欲的时间旅行有广泛的描写,道格拉斯·亚当斯始于《银河系搭车客指南》(1979)的“搭车客”系列(一开始是科幻广播喜剧)把太空平常化了,让它成为想去就能随意搭车去的地方。
实际上,在巴拉德发表他的宣言之前,科幻界就已经出现一些变革的迹象了。雷·卡明斯的《金原子中的女孩》(1922)是首批把原子结构方面的研究发现用于小说的作品之一,他曾担任爱迪生的助手,辞去这份工作没多久这本书就出版了。小说中一位科学家向他困惑的朋友透露了他的新发现——单个的原子内部有一个完整的世界,这个时候空间维度就被赋予了新的限度。在故事中,这位科学家把他母亲的结婚戒指无限放大之后,窥见了一位坐在洞穴中的年轻美女,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带色情意味的狂想。这位科学家发明了一种化学药品,其性质如同爱丽丝在兔子洞里喝过的魔法药水,能够把生物放大或者缩小。在这个故事中,变化身形大小取代了空间旅行,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位化学家缩小身量之后,现实世界中的物体变得巨大无比、充满了威胁。他进入一个由变化的平原和陡峭的悬崖组成的超现实世界,发现他未能摆脱的巨大物体和生物不时让他身陷险境。卡明斯在描写了这些维度上的鲜明差异之后,笔触就落入了失落世界的老套路:在这个原子中,存在着两个种族,这两个种族正处于对峙状态。
巴拉德呼唤变革的宣言发出才四年,理查德·弗莱舍的电影就把漫游模式迁移到了人体之内。《神奇旅程》(1966)以冷战为推动故事情节的背景。有位一直在从事缩微技术研究的苏联科学家逃到了西方世界,一起未遂的暗杀在他脑内留下了一个血栓。为了拯救他的生命,“海神号”潜艇上的一支医疗小队被缩微成了现在所谓纳米机器人的大小,他们一路穿过这位科学家的血管,最终找到了那个血栓。但是这支医疗队中有一个成员是苏共的特工,这使得情节变复杂了。医疗队成员同时间展开了竞赛,最终血栓被清除了,而医疗队成员们从患者的眼睛里逃了出来。这个主题虽然在当时看起来有点荒唐,但后来微型医疗技术出现了,它就合理多了。这部电影启发了新的超现实“身体景观”,即人体器官被放得极大后的身体内部景观。1987年的喜剧《内部空间》对这部电影又做了进一步的发挥:一场试图把人类试验对象缩小注入兔子体内的试验出了错,结果故事情节演变成了敌对特工机构之间的争夺该技术的斗争。
在20世纪60年代毒品体验泛滥的语境下,巴拉德关于内部空间的说法同吸毒是一种“内在化”体验的惯常性表述不谋而合。布赖恩·奥尔迪斯的《脑袋里的裸足》(1969)到现在依然是此概念有力的实际表达。他描述了一个在战争中使用迷幻剂炸弹的战后世界,其中的故事情节最初出现在“瘾君子之战”系列中。主角的名字叫科林·查特里斯,这个名字让人想到创造那个虚构圣人的人,但实际上他是个穿过西欧前往英国的塞尔维亚人。到了英国之后,因为空气中迷幻剂的效果,现实开始不可预测地发生扭曲,空间和时间都变得不再稳定。奥尔迪斯甚至把这种迷幻效果用于文本本身,查特里斯的经历和欧洲社会的总体崩溃不断地发生勾连,要归功于这种虚幻和真实交错的叙事。
在朱迪斯·梅里尔于1968年出版的文选《英格兰摇摆科幻》中,她把关于科幻的隐喻和嗑药结合在一起,把论文的作者比作在“旅途”之中,驾驶着“侦察船”前往未知的终点。这个过程是有意识的实验的结果,威廉·伯勒斯的早期小说中就有这种手法,而他也以自己在致幻药物方面的专业知识为傲。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就是控制,他反复利用科幻来表达自己对人类是一种“软机器”的信念,他认为人类是一种同某种控制中介相连的有机体,他称这种控制中介为“仿真工作室”。在《软机器》(1961,1966)中,他对这种仿真机制发动了攻击,试图夺回对内部空间的控制。他提出的“仿真电影”的隐喻暗指一种早已建构好的现实,在菲利普·K.迪克和其他人的小说中我们能够反复看到这个隐喻。
在巴拉德最初倡导探索内部空间的呼声中,他的主要提议是不要再沿着太空旅行故事的老路前行,但也没有说一定要对人的精神世界进行探索。自1962年的巴拉德宣言以来,内部空间的观念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形,如可视化映射、内部显微成像,以及赛博空间,最后这个术语由科幻小说家威廉·吉布森在1982年所定义并以《神经漫游者》(1984)这部小说加以精彩阐释:
不同国家数十亿合法操作者和学习数学概念的儿童每天都可体验的一种交感幻象……从人体系统的每台电脑存储器中提取出来的数据图示。这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复杂性。在意识的非空间中,数据成簇成块,光线交错,如城市的灯光般向后退去。
赛博空间只能以一种自相矛盾的方式解释为空间和非空间,因特网和万维网是最贴近赛博空间含义的,这些解释都包含着信息输送可视化系统这样的内嵌隐喻。网上“冲浪”这样的表达为信息搜索增添了一层拟物的维度。
然而,同虚拟的空间表征更加直接相关的是另一个特定短语——“虚拟现实”(VR)。VR的历史依然要追溯到20世纪80年代,它首先是作为一种电子娱乐毒品而流行开来的。1990年,《华尔街日报》将其描述为“电子迷幻药”,在帕特·卡迪根出版于1991年的小说《合成人》中,“视觉”马克一角演示了这个类比的含义。马克是个虚拟现实成瘾者,梦想能够脱离所有的束缚或边界,这样“他就能够在宇宙中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卡迪根对头戴“视频头”(一种电子虚拟现实头盔,同时这个词也指上瘾)时的沉浸式体验有极为生动的刻画。小说人物吉娜戴着这样的头盔,马上就体验到了感觉和时间的奇怪转换,对发生了什么毫无把握,时间感也丧失了。场景的迅速转换和持久的变化让人想起德·昆西在《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中所描述的梦境。当吉娜从虚拟的旅途中恢复过来的时候,她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相比之下,在尼尔·斯蒂芬森的《雪崩》(1992)中,故事的地点选择为“大街”,它是信息交易的街道,位于作者所谓的“多元宇宙”之中——这个词是威廉·詹姆斯创造的,原是指自然的多样性,在这里则指现实的多元化和展延性。
第二章 遭遇异族
科幻小说不断地拷问同一性的局限和差异的本质,后者常常通过一种类似讽喻的途径而加以描述:将异族移置于其他国家或者其他星球,从而实现不同文明之间的遭遇。直面他者让读者得以重新审视自身的观念,异族文化很少能够独立地被探究,只有通过强调差异才能得到领悟。
在科幻中,异族[4]的概念可以在三层相互重叠的意义上来理解。首先,异族可以指与人类完全不同的存在,有时是来自其他行星的;其次,它又可以指社会的疏离现象,如H.G.韦尔斯的《时间机器》(1895)中所描写的地下的劳工和地面上退化的享乐者之间所形成的阶级分化,或者是《大都会》中身为管理者的精英和僵尸一样木然的工人;最后,这个词又可以指叙事本身的一种特质,在20世纪初,读者常常通过一种准编辑的叙事架构而接触到这种叙事风格。在同一本书内发现以上这些特质是有可能的。例如,美国作家皮耶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