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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福柯 [4]

By Root 969 0
平线,我们的眼界也由此受到局限”(《死亡与迷宫:雷蒙·鲁塞尔的世界》,访谈录,第174页)。(存在主义现象学——尤其是早期海德格尔的那套学说——深深影响过福柯,这在他为路德维希·宾斯万格的德语文章《梦与存在》的法译本所写的长篇导言中体现特别明显。)尤其是由于在巴黎高师时受到当时法国共产党最杰出的理论家路易·阿尔都塞的影响,福柯早年对马克思主义很是着迷。在第一本书《精神病与人格》中,他将马克思主义之外的理论,包括存在主义在内,描绘成只是对事物作出“神秘化的解释”,并且认为精神病的最终根源在于由“冲突、剥削、帝国主义战争、阶级斗争等当前经济条件”所决定的“各种矛盾”(第86页)。某种意义上,福柯比萨特走得更远,并曾一度成为法国共产党的成员。但是,福柯很快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两方面都感到失望。他在“大概几个月后”就退党了[“米歇尔·福柯答萨特书”,《言论与写作集:1954-1988》(第一卷),第666页]——事实上福柯的共产党员身份持续了将近一年的时间,并在那本关于精神病的书于1962年再版时(更名为《精神病与心理学》)加入了关于其思想变化的描述。他删除了书中几乎所有的马克思主义成分,包括最后结论的整个章节——那一章原来论述的是巴甫洛夫的反射理论是理解精神疾病的关键所在,然后又增加了一些以他新近出版的博士论文《疯癫史》为基础的全新历史视角。

此后,福柯对待马克思主义的态度复杂矛盾、有失明朗。例如,他在《事物的秩序》一书中发出惊人之论,认为马克思的经济学思想从根本上来说缺乏原创性和革命性,认为这种思想所引发的争议和辩论“只是供儿童嬉戏的水池中激起的水花”(《事物的秩序》,第262页)。然而,在后来的一次访谈中,当采访者就这一点追问福柯时,他又解释说,他在该书中质疑的只是马克思在经济学这一特定领域的重要性,而非马克思主义在社会理论领域中无可争议的主导地位[“关于书写历史的方法”,雷蒙·贝卢尔采访福柯,收录于《言论与写作集:1954-1988》(第一卷),第587页]。由此,人们难免得出结论:福柯对马克思主义还是相当看重的,但他也很乐于刺激一下某些当代法国马克思主义者们自命不凡的敏感神经,在作品和访谈中对他们嘲讽一番。比如,有人指责福柯在引述马克思的观点时没有注明出处,有失妥当,福柯对此的回答是,他的确曾多次明显引述马克思的话,但之所以不屑于加上明确的脚注是为了避免那些对马克思作品不太熟悉的人循此袭用这一引文(《权力/知识:访谈录及其他作品选集,1972-1977》,“关于监狱的谈话”,第52页)。另一方面,福柯在《规训与惩罚》中毫不讳言,鲁舍与基希海默尔的马克思主义作品对他写作监狱史非常重要。

在距离福柯去世前一个月左右的一次访谈中,福柯最直接地声明了自己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这次访谈的采访者是保罗·拉比诺。福柯说:“我既非马克思主义的敌人也非其党徒;我质疑它的正是它面对质疑时会有何回应。”[“论辩术、政治学,和问题化”,《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15页]福柯在此把马克思主义看做他这次访谈中所说的“政治学”的一个例子,他似乎想通过这个概念为讨论当前的政治问题提供一个一般性的、富有理论知识的讨论框架。他所要强调的是,此类框架体系不能被视为政治决策的充分基础,而只能被看做一种理论资源,这种资源或许能够(或许不能)提供一种可行的方法帮助我们应对面临的问题。福柯以1968年的学生抗议活动为典型例证,认为那次运动提出了一系列的问题——“关于妇女权益,关于两性关系,关于医疗、环境、少数族裔以及少年犯罪等”——这些问题在马克思主义之类已经确立体系的政治流派中也没有得到探究。同时,他指出,当时学生活动中的那些积极分子似乎认为马克思主义是讨论此类问题的恰当工具:“当时有一种倾向,即希望用从马克思主义生发出来的理论词汇来重新描述所有的问题。”但是,福柯最后的结论是,马克思主义在这项任务面前显然力不从心:“面对这些问题时,马克思主义显得越来越无能为力。”如果说这一切有积极意义,福柯总结道,那就是我们知道了严肃政治问题的提出不一定要依赖于公认的政治理论(即“政治学”),因此,“当前的情况是,人们开始对政治学提出一系列问题,而不是在某一政治学说的框架内重新书写提问这一行为”[《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15页]。

福柯对论辩术和问题化在政治上进行了区分,并借此概括了自己的观点。应对政治议题时,论辩术采用一套总体性的主义框架,认为唯有这一框架才能为讨论提供坚实的基础。任何人如果不接受该框架,就会被视为需要驳倒的敌人而不能作为合作者来共同解决问题。与宗教界的门派之见(如铲除异端)以及司法程序(如刑事检控)相似,它“划定同盟,征召党徒,统一利益和观点,代表一个党派;它将异己视做争取不同利益的仇敌,不战胜他们决不罢休”[《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12页]。(谈到这里,我们难免会想到萨特对共产主义事业的忠心告白:“反共产主义者就是叛徒……我发誓终生仇恨资产阶级”,“梅洛-庞蒂”,《境况种种》,第198页。)福柯反对论辩术的理由是它会带来“贫瘠化”效应:“有谁看到论辩术曾催生过任何新的思想吗?”此外,“一旦有人认为他可以通过这样的途径到达真理,并因此许可以此为据的政治活动,即便这种许可只是象征性的,那将会非常危险”。福柯认为,推崇论辩术最糟糕的后果通常都是“悬置的”,这大概是因为对立的观点中产生绝对的胜利者。但是,福柯接着说,我们知道一旦一方获胜会带来什么后果:“只要看看不久前苏联的语言学或基因学论战我们就会获得不少启发。”[《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13页]

图5 福柯参加柏林的抗议集会,1978年1月

另一方面,问题化并不忽视论争中用到的主义框架——这毕竟是我们进行政治思考时主要的理论资源。但问题化从问题开始,这些问题不一定来源于主义框架本身,而是来源于我们在社会中的“切身体验”。我们可以也应该将这些问题不仅放在主义框架(即“政治学”)之内思考,并且也要置于其他各种框架中,不能想当然地认为所有这些模式或任何一种模式能为我们提供充分的答案。促进政治讨论的应该是使我们提出问题的那些具体社会难题,而不是宣称能够回答问题的已经确立体系的理论。

福柯又以理查德·罗蒂的实用主义语言“我们”(族群共识)为例论证了自己的观点——同时也回应了对他的政治学观点的一个重要质疑。福柯解释说,罗蒂指出福柯的政治分析“不针对任何的‘我们’——不指向那些其一致意见、价值观念、生活传统可以构成一种思想框架的‘我们’们”[《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14页]。罗蒂所担心的是,由于不从任何的共识出发,福柯混淆了话语的私人空间和公共领域,为只适用于个人的自我创造的价值观(例如,对强烈极限体验的追求)寻求公众支持,这些价值观并不能充当一个自由社会的行为规范。福柯对此的回应是,的确,这样的“我们”很重要,但它只能是作为政治讨论的结果出现而不能成为前提:“在我看来,‘我们’不能先于问题出现,它只能是当人们用一套新的词汇提出问题时产生的结果——并且必然是一个暂时性的结果。”[《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14-115页]

福柯的回应有的放矢,但同时也暗中承认了罗蒂质疑的一个关键点。那些先于政治共识而且能够引出政治共识的问题,其本身当然必须能够用日常生活的世俗词汇来表述;否则,它们甚至将没有资格作为一个备选答案来取得嗣后的一致同意。然而,这就意味着无论“难以言表”的极限体验在个人生活中所占的地位如何,这些体验在政治讨论的公共论坛上不可能有一席之地。对于罗蒂关于政治讨论必须从基本共识(比如自由主义政治信条)出发这一观点,福柯可以予以反驳;但另一方面,他也必须承认,罗蒂有充分理由认为那些完全属于个人的价值观念与政治无关,尽管福柯曾在早期的美学作品中对这些价值颇为重视。

如果政治论战不再建基于理论框架,人们自然要问,它到底借重何种权威。当然,我们常常可以抛开那些关于终极价值判断的问题;在心照不宣的共同政治目标的背景之下,如何实现某些政治目标这一实际问题得到凸现。在此类情形下,我们可以说,涉及的问题是实用性质的改革而非根本性的革命。然而,福柯反对把已确立的社会体系内部的变革(转型)同对此种体系的革命性批判相分离。当他和迪迪埃·艾利邦讨论弗朗索瓦·密特朗的社会党在1981年选举中上台时,艾利邦暗示福柯对新政府初期举措的赞同意味着他认为“和这一届政府合作是可能的”,而福柯否定了艾利邦的说法[“思考重要吗?”,《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455页]。他坚决反对将自己置于“要么支持、要么反对这种非此即彼的窘境”,认为即便是(体制内部的)改革活动也要有“批判(且是激烈的批判)”,因为任何名副其实的改革都要求有一种敢于进行彻底批判的质疑的思想氛围。相应地,我们不能从“不可实现的激进活动”和“对现实的必要让步”中二者选其一。相反,“深层次的转型(变革)有可能在持续的(革命性的)批判所营造的开放同时又往往动荡的氛围中完成”[《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457页]。

然而,这样的立场使得一个问题更加挥之不去:对于现存制度的根本性批判建基何处?因为对福柯而言,这样的批判显然应该是政治生活中恒常不变的现象,而不仅发生在革命动乱的特殊时刻。如果仔细审视一下福柯关于伊朗革命的那场备受争议的讨论,我们就能体会福柯回答此问题的深意;在讨论中福柯表达了早期对这次革命的同情,这让很多人感到不安。然而福柯同情的只是反抗这一基本行动:“一种本能的冲动,这种冲动能够使一个个人、一个群体、一个少数族裔甚至整个民族说出‘我将不再服从’,然后冒着失去生命的危险起而反抗那个他们认为有失公正的权威。”[“起义没用吗?”,《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449页]福柯声称,这样的行动是“无法磨灭的”,甚至是对“历史及其长期理性桎梏”的“逃离”。决心“甘愿冒着死亡的危险而不接受必须服从的确定宿命”,这正是争取任何权利的“最后落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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