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福柯 [3]
越界、悖论、主体性的消解,这些都在疯癫自身以及那些精神崩溃的终极性极限体验中整合交会。在后文中,我们还会讨论福柯关于疯癫的意义深远、引人深思的分析。但现在看来不足为奇的是,福柯会对尼采、阿尔托、雷蒙·鲁塞尔之类“发疯的”作家的作品产生浓厚的兴趣(这些作家生前都曾被诊断为失去理智)。福柯强调说,即便在这些例子中,这些作家的成就严格来说也绝非一个疯子的成就。他提醒我们注意,“疯狂正是艺术作品的缺席”(《疯癫与文明》,第287页)。完全意义上的疯癫无法产生有意义的作品,正如我们不会将尼采最后从都林寄出的明信片(署名为“耶稣”、“狄俄尼索斯”)列入他的作品。这些“发疯的”作家们之所以有独特的优势、怀有特殊的兴趣,主要是由于他们处在理智世界的边缘这样的阈限位置。他们的写作在连贯性和非连贯性之间的模糊地带展开,他们的精神“躁动”导致了巴塔耶和布朗肖有意为之的越界和退隐。在前面第一章中,我们看到鲁塞尔通过使用一些随意的限制法则怎样为写作开拓了新路,使写作不再受表达作者思想这样的意愿驱使,从而开辟了一个语言结构可以不受牵引而自然展开的领域。受鲁塞尔影响,一些别的作家——尤其是乌利波派[2]的雷蒙·凯诺、乔治·珀雷克、伊塔洛·卡尔维诺以及哈里·马修等作家——对其写法纷纷仿效。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乔治·珀雷克的《消失》(La disparition),该小说用法文写出,全文没有出现一个字母“e”。
福柯对先锋派文学的迷恋体现了他力图从极限体验之中、在一般存在之外寻求一种真实性与满足感的愿望。正如他在一次谈话中所说(这次谈话距他去世只有两年的时间):
那些构成日常生活的不大不小的快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愉悦必须惊人地强烈才能称之为快感……有时候一些药物对我来说的确很重要,因为通过它们的作用才能体会到我所寻求的那种强烈的欢乐。
[“米歇尔·福柯:和斯蒂芬·里金斯的谈话”,《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一),第129页]
然而,虽然这种强度对作为个人的福柯一直有巨大的吸引力,但在20世纪60年代以后(当他的大多数文学研究论文都已经写就之后),福柯似乎越来越不确定这种极限体验以及激发这种极限体验的文学是否是促进社会变革的关键所在。相反,就如何实现人的解放,福柯逐渐形成了一套政治观念。下一章,我们将沿着这条线索讨论福柯的思想。
第三章
政治学
我想要说的是:并非一切都是坏的,但一切都是危险的。
对于自己从政治上难以归类这一事实,米歇尔·福柯一直非常得意:
我想,在政治的棋盘上,我实际上在每一个格子里都曾留下脚印,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同时位于几个格子里:我曾是无政府主义者,左派分子,张扬的或者经过伪装的马克思主义者,支持戴高乐主义的专家治国论者,新自由派,等等……这些标签单独来看没有什么;然而,如果放在一起,它们便有更深的含义。我必须承认,我喜欢它们的这种含义。
[“论辩术、政治学和问题化”,《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15页]
在1968年5月的学生抗议运动期间,尽管福柯身在突尼斯,莫里斯·布朗肖却声称在期间的一场游行中看到了福柯并和他说过话。若果真如此,这就是福柯同他宣称曾“梦想成为”的人之间唯一的一次会晤。无论故事是真是假——或许福柯真的在那个夏天回法国待了几天,它都可以作为福柯的生命和思想中审美与政治之间张力的绝好象征。或许,正是在这个转折点,即当福柯正从把高雅艺术看做人类解放的希望转而认识到世俗的政治领域才是实现人类自由不可避免的战场时,福柯遇到了他的文学英雄。不管怎样,福柯的态度在20世纪60年代末发生了改变,到1977年,他已经开始用过去时态描述现代主义文学理论了,着重提到60年代的一波文学热情(和巴特之类的批评家、索莱尔斯之类的作家以及《如是》之类的杂志一起)已经是该理论的绝唱。福柯没有提及的是,他自己是这场悲哀合唱中一个重要的声音。
我们没有必要把福柯的作品看成是在20世纪70年代走向一个和过去截然不同的方向。他自己曾说,“我自问,我在《疯癫与文明》和《临床医学的诞生》中除了权力之外还谈了些什么?”福柯的话有一定道理。虽然他接着就解释说,他在谈论疯癫的书中不具备将权力主题化的概念工具[“真实与权力”,《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17页]。但无疑,福柯1968年之后的作品表现出明显的政治倾向,为他写作之外的生活增加了更多的激进主义色彩。
自从二战以后——要不就是从德雷福斯事件或法国大革命起——法国知识界就有一种强烈的政治关怀。那些深奥的哲学或社会学论文往往因其暗含的对当前政治事件的立场(prises de position)而受到谴责或赞扬。让-保罗·萨特一贯主张写作必须有倾向性(engagée),该观点明确体现了这一态度。对萨特来说,所谓的倾向性文学(La littérature engagée)就是指那些认识到自身同历史情境不可避免的联系,同时竭力使读者意识到那种情境下人类解放的潜在可能并为之奋斗的作品。萨特认为,这样的作品不仅是一种政治宣言,因为它不服务于任何特定的意识形态,而且表达了“隐含在社会和政治论辩中的永恒真理”(《情境种种:第二卷》,第15页)。
图4 福柯和萨特在巴黎的游行示威中,1972年11月27日
福柯和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一样在萨特的影响之下长大,要理解他的政治见解,我们必须将之与萨特进行比较。对于萨特来说,最具决定意义的政治经历就是战争及德国对法国的占领。这样的经历使萨特以“忠诚”和“背叛”这类绝对的词来理解政治决策,这两个词对应了要么支持抵抗、要么勾结敌方这两种毫无回旋余地的选择。正如萨特所言:“无论周围环境如何,不管一个人置身何地,他总能自由选择是否做一个叛国者。”(多年以后,他在一次访谈中引述了这段话,然后说:“当我读着这段话的时候,我对自己说:真是令人吃惊,我居然真的相信这段话!”他把自己的这种态度归结于“战争的戏剧性体验和英雄主义的经历”(《在存在主义和马克思主义之间》,第33-34页)。战争留下的另一个教训是——这不只是对萨特而言——法国共产党在道德和政治上的优势地位。作为战争中抵抗一派的先锋,共产党甚至赢得了那些并不赞成他们的政治和社会目标的法国人的感激和尊重。对于萨特这样的左派知识分子来说,共产主义者在战后法国的信誉毋庸置疑。这并不意味着党员身份不可或缺,比如萨特自己就从未加入共产党。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共产党的政治议程主导着他的政治思想和活动,在20世纪50年代的一段时期,无论私下有何异议,他在公开立场上是完全支持共产党的,甚至为此不惜与好友阿尔伯特·加缪、莫里斯·梅洛-庞蒂决裂。无怪乎他逐渐认为马克思主义是“我们时代的一种无法超越的哲学”(《辩证理性批判》,第xxxiv页)。
福柯晚于萨特二十一年出生,他经历战争时还不是一个政治上觉醒了的成年人,而是一个迷茫无措的少年。福柯成长的时候正值法国战后政治局势动荡、政治方向晦暗不明,他怀疑萨特在伦理和政治方面所持的绝对观点,对于福柯自己所称的“普遍型知识分子”,他们所作的描述也受到了福柯的质疑。很明显,福柯所谓的“普遍型知识分子”是以萨特为原型,意指一种自由精神,“普遍事物的代言人”,“以真理和正义掌握者的身份说话”[“真实与权力”,《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26页]。这曾经是一项有意义的事业,但福柯认为,在今天,普适性的道德体系已经不能够对现存的社会和政治问题作出有效的回应。我们需要的是切实深入到问题中去找出具体的应对之策。福柯坚称,这是“专才知识分子”发挥作用的领域,比如教师、工程师、医生和顾问,这些人“手中掌握着能够支持国家或者反对国家、滋养生命或者毁坏生命的权力”[《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29页]——这样的人不是萨特,而是奥本海默。
有人曾说,在福柯看来,他自己就是一个专才知识分子,但是(除了他早期关于精神病医院的作品之外),福柯并没有广泛地承担专才知识分子在社会体系中承担的那种特定责任。他更应该被称做——尽管他自己从没用过这个词——一位“批判知识分子”,既不以普适原则的权威身份说话,又不借重特定的社会或政治职责,而只是凭借他的历史学识和分析技巧来言说自己。既不是“妄言永恒存在的人”,又不是“生与死的战略家”[《福柯主要作品集》(卷三),第129页],批判知识分子只提供思维工具——对战略可能性和策略可能性的清醒认识——以供那些政治战壕中的斗士作战使用。
福柯和萨特在政治见解上最明显的分歧,体现在他对马克思主义和作为其主要代表的共产党的态度上。早年,福柯的确受到过马克思主义观点的吸引。在一次谈话中他告诉采访者,“我属于那样一代人,我们在学生时代眼前是由马克思主义、现象学以及存在主义所构成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