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社会学的意识 [8]
现在,我想回到本书的主题。以上关于犯罪行为和异常行为以及教育失败的论述表明,社会行为中的创新因素不只局限于某种体制的诞生。正统的基督教徒完全可能成为物理学家。他们可能承认上帝造就了地球,但随着继续研究物质行为的规律,他们将这一点搁置一旁。他们只是认为,上帝在创造了物理学规律之后,便不再插手这些规律的日常运行。民众与其所建构的社会现实之间的关系则截然不同。我们不能在承认我们的文化是一种社会产物之后,紧接着又认为我们无须反复参照这种命题所暗示的创造性解释就能研究社会生活。相反,我们必须意识到社会秩序是不断流动的,它永远处于变化之中。尽管把社会理解为是受大量规则支配、由互相关联的角色构成的不同群体,这很可取,然而我们必须永远牢记,某些角色的表演为即兴创作提供了偌大空间,解释的过程从未停止。
第三章 原因与结果
隐藏的原因
在前一章里,我明确指出,尽管现实是由社会建构的,但它具有持久和强制性的特征,因为我们任何人在这一建构中的作用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我们自觉地反对秩序,我们的“逃逸企图”也倾向于遵循预定的路线。社会学有别于常识的一个方面就在于,它对我们所喜欢的将自己视为自身思想和行为的创始人的幻象提出了质疑。并不是说我们经常把自己看做自身命运的主人。大企业的首脑、宗教幻想家以及政治领袖们也许把自己视为独立之人,但是我们多数人都非常了解自己在那个图腾柱上所处的位置。然而,正是我们的身份感预设了一个独立于社会力量之盛衰的“我”。我也许不能防止我的生活水平不受银行利率变化的影响,但是我能决定我吃什么食物,支持哪个政党,上哪座教堂(如果有的话),以及如何装饰我的寓所。
然而,假如要对人的行为有任何解释,那就一定得存在有规律的生活模式,那些规律性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由我们所无法控制和认知的因素所引起。当卡尔·马克思说我们不是在自己所选择的环境中创造自己的命运时,他就清楚地表达了自由与约束之间的这一悖论。“创造我们的命运”这一想法,就像那些更直接的约束那样显而易见。我决定周日下午驱车前往某处,并且意识到我是根据交通规则开车的。但是关于我们是谁和我们做什么的很多问题,都包含了我们并不清楚的社会原因。通过寻找有规律的模式以及对不同世界的系统比较,社会学家能够阐明那些原因。
对于某些研究——这些研究找出了在我们看来高度个人化的行为的社会原因,一个很好的例证是爱情和社会身份之间的联系。在很多社会里,婚姻是由父母做主的,父母在为子女选择配偶时,着眼于家族联姻的价值。但在一些例外情形下(比如没落的贵族),工业社会里的人们为摆脱这些外在因素的考虑感到自豪,认为他们纯粹是基于朦胧而强烈的爱的情感进行择偶。那些继续采用更古老形式的人可能成了笑柄。《盲目约会》是一档广受欢迎的电视节目,节目中安排一位符合条件的青年男子或女子从三个应征者中选一个约会对象,但他(她)看不见这三个应征者,只有观众可以看到他们。他(她)得到的唯一信息是一些搞笑的问答。屏幕中出现的是那个最终被选中的人,在接下来的一期节目中,这对青年男女又被邀请回来谈谈对方。1997年在英国,许多犹太商人提出创建一个犹太电视频道的建议。当问及节目内容时,他们其中一人开玩笑说这个频道可能上演《盲目约会》的一个版本,在这个版本里,由应征者的母亲来安排约会。
从现代西方思维来看,以财富、教育或者职业背景的标准来选择配偶似乎是对真正感情的背叛。但当心平气和地比较诸如配偶们的人口特征和社会经济特征时,我们发现这些显然以爱情和感情为基础的选择竟显示出非常清晰的社会模式。尽管人们很少意识到自己因非感情的因素而在爱情上作出让步,但大部分人通常都与宗教、种族、阶级以及教育背景相同的人结婚。社会团体有效地使我们实现社会化,使我们认为某些类型的服饰和发型、言谈和举止、口音和词汇比另一些更有吸引力。这种选择看起来富于个人色彩,但使我们对某个人产生好感(或对另一个人感到厌恶)的东西,与一名卖力的媒人在为我们选择配偶时心中所想的东西几乎是相同的。
我们的许多信仰和观点也同样如此。我们可能认为,对观点的坚持是因为我们客观地审查了证据,并得出了正确理解,但是社会调查反复表明,我们所认为的很多东西可以通过诸如性别、种族、阶级和教育等社会特征被预见。我们也许认为信教完全是个人的事,但是在每个工业社会(以及许多其他社会)里,无论我们如何评估这些特性,显然,女性比男性更真诚、更虔诚。
当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一直为自身的行为负责。如果不提及受害者的狂热,任何关于社会力量对我们的影响程度的现代讨论都将是不彻底的。在任何社会,人们都会在某些时候不愿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宗教人士会归咎于神的不悦或魔鬼的影响。在世俗文化中,社会本身可能为我们不愿承担责任的那些行为而受到指责。正如特里在本书前言里讲述的《守护人》中的那个笑话,他的朋友仍在行窃,只不过目前他有了社会学的学位,知道了行窃的原因。假如涂尔干的观点是正确的,即一个社会的自杀率由“规则”和“整合”这两大伴生的社会属性决定,那么,任何个人对其自杀的责任一定是有限的——马克思关于阶级冲突导致社会进化的模式更证明了这一点。假如我们是因为与生产方式(我们的“阶级”)的关系而成为现在的我们,假如阶级冲突的动力推动我们前行,那么,我们很难对自己的命运负责。米德和库利的互动主义社会学,从其最激进的关于犯罪的标签论来看,同样把我们从自身行为中解脱出来。假如我们成为他人所指责的人,那么错在他们。
诸如此类有关社会学的通俗化解释是那些电视脱口秀节目的命脉,在这些脱口秀节目里,那些伤心的人为他们的不幸遭遇指责所有的人,唯独不指责自己。假如你无法与人保持关系,那是因为你小时候受到了父亲的虐待。即使你不记得曾经受过虐待,“重新发现记忆”这一新理论也让你断言父亲真的虐待过你,虽然你直到中年才在某个虐待治疗专家帮助你反省时知道这一切。瘾君子、酒鬼、贪食者、厌食者以及性爱狂,这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叙述他们问题的社会根源。这或许并不奇怪。关于个人与其社会角色之间的关系,我将在下文详述,但我们可以把这两件事分开来看这个事实允许我们进行有利于自我的选择,即选择哪个是我们想要声称的真正的“我”,哪个被我们贬为社会影响的产物而不予考虑。
专业社会学在很多方面与非专业社会学不同。首先,它注重公平公正。一般的人通常希望将自己的困境归咎于社会,而将成功归功于自己。社会学家对健康、财富和幸福感的兴趣,不亚于他们对疾病、贫困和抑郁的社会原因的兴趣。其次,它注重证据的引导。第三,它关注一般和典型,而非个体。当然,对于(举个例子)有代表性的非熟练工人的经历,唯一的研究方法是收集数百个体工人的信息,然而,我们所关注的恰恰是他们经历中的那些共同元素,而非那些独特的东西。业余社会学家利用所谓的一般解释来理解他(她)的生活,专业社会学家则研究个体生活,目的是研究其普遍性。
意想不到的结果
社会学手链的一个环节是意料之外的结果这一讽刺的原则。正如苏格兰诗人罗伯特·彭斯曾言简意赅地说过的:“人鼠相商妙计,最终弄巧成拙。”我们一开始是有意识地去做一件事。因为没有意识到所有影响我们的社会因素,也因为不能预料我们的行为将如何被他人所接受,我们最终获得完全不同于初衷的结果。我将借助两个例子来阐明这一点,这两个例子关乎思想与人们为倡导这些思想而创建的那些机构之间的关系。
罗伯特·米歇尔斯,韦伯的一名学生,在20世纪最初十年间活跃于德国的左翼政治领域。左翼工会和左翼政党的一种共同演变模式吸引了他。它们一开始都企图以革命的或激进的方式重建世界,后来却变得日趋保守并且与这个世界和平相处。他们以原始民主开始,却变得越来越缺乏民主精神。乍一看,这是一个全然不同的领域,一个保守新教教派的世界。从中,H.理查德·尼布尔识别出一种类似的模式。在18世纪后期,卫理公会教派运动是一场激进运动。该运动与英国国教决裂,因为它希望回归到一种更纯正的基督教。最初它鼓吹要重建这个世界,但逐渐地,它在社会问题上变得保守起来。最初它强调所有信徒都要有牧师身份,但逐渐地建立了专业牧师制。
同样模式的重现说明它并非偶然,因此可以通过引用某些一般社会过程来加以阐释。结果完全不同于所有相关的人所希望的,这表明我们不能简单地以这些人希望那个结果的说法来解释所发生的一切。
米歇尔斯给出的解释是这样的:任何团体活动都需要有组织。然而,一旦某个团体开始组织,他们就在这个运动内部引起了被组织者和组织者之间、普通成员与官员之间的分裂。后者很快获得知识和专门技能,这些知识和专门技能将他们与普通成员区分开来,并赋予他们凌驾于普通成员之上的权力。这些官员于是开始通过他们在组织里的地位来获取个人满足,并千方百计地巩固自己的地位。他们在这个组织持续的繁荣发展中获取利益。对普通工会会员而言,工会只是一种权益,他们从中能获取小部分股份。但对于带薪官员,工会就是他们的雇主。维护这个组织变得比帮助组织实现目标更为重要。因为激进行动可能引起政府的压制,所以机构官员趋于中庸。
物质利益使他们倾向于缓和曾经的激进态度,与此同时,一种新的“参照群体”将这些官员引入新的视野。他们逐渐认识到,与自己政党的普通成员相比,他们与其他政党的官员有更多相同之处。就像仆人议论主人,工党和保守党的激进分子会相互讲述他们所代表的人民的愚蠢之举,他们会用“秘诀”来换取组织效率。
尼布尔对新教各教派中激进主义的衰落作了类似的描述。第一代成员审慎且自愿接受了这一教派对他们的一系列要求。他们为自己的信仰作出了牺牲。在18世纪和19世纪初期与英格兰和苏格兰的国家教会决裂的那些人,有时会受到政治、社会和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