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社会学的意识 [3]
对行为的解释更是如此。社会学家最终不得不以某种方式询问:“你为什么那样做?”但是提问(无论以何种形式)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次社会互动。人们所作的描述既可以是在真诚地重视过去的动机,也可能是在掩饰,为了眼前的利益。
在某些情境下,歪曲是明显的。我们可以确信,人们在法庭上自我辩护或认罪后请求减轻罪状时对自身行为的叙述,会完全不同于他们被判无罪或撤销羁押之后告诉朋友和家人的版本。叙述事件的人对叙述的结果感兴趣,而法庭本身要求以某种独特的风格叙述事件。我不是说正式的法庭陈述是假的,非正式的版本就是真的。我只是想表明,对事件的叙述本身就是一种社会活动,它不光是对早先活动的说明。
另一个例子可举宗教皈依的故事。在福音派新教徒圈内,对皈依者来说,讲述自身的皈依经历以“公开表明”其信仰是常见的事。人们只需听到这些表白的一小部分,就能认识到他们遵循着一些常规模式。皈依者在信仰方面受到一位教母的熏陶,这位教母竭尽全力使这个孩子保持正直而保守,但世间太多的诱惑,使这个孩子误入歧途,堕入罪恶的人生。无论人生有过多少愉悦,最终都化为难以吞咽的苦果。一些突发危机(通常是教母或某个至爱的死亡)使皈依者“悔罪”。“那晚驾车回家时,我感到自己罪孽深重。我意识到,如果我死了,就将去地狱。我停下车,祈祷耶稣进入我的人生。”日期、时刻和地点都有交代。在故事的最后,这位皈依者讲述了自皈依上帝以来他的人生变得多么美好。这类证词可能十分相似,因为它们旨在描述的基本现实是相似的。然而,鉴于任何在福音文化背景下长大的人都曾成百上千次听到过诸如此类的故事,那么,就很有可能这些相似之处是源自故事形式的普及性,以及这种形式在形成人们诠释自身经历的方法时所发挥的作用。
在对北爱尔兰那些支持政府的准军事部队成员的访谈中,我屡次遇到关于这个问题的一种说法。一些或许是因为长年抵制警察审问而变得极为缄默的人,故意贬低自己在恐怖主义犯罪中的作用。另一些人可能是为了使某个中间阶级学者“害怕”,则夸大他们的犯罪。其中有一个,极为热衷于吹嘘他的行为,以至于声称自己犯有凶杀罪,而我知道他并没有杀人。当我将此告知另一个政府支持者时,他嗤之以鼻:“啊,对你来说,那是贾奇·德雷德[3]。如果你问他,他会说他的悲伤超过意识到‘小鹿斑比的妈妈’已经不在了。”然而,研究访谈本身歪曲了它所努力收集的那些证据,这个问题并不局限于对犯罪和其他极为敏感问题的研究。它渗透于各类社会调研,因为调研行为引入了新的变量。
在此仅举一例。过去,公众舆论的民意调查往往征求民众对此问题或彼问题的看法,在记述他们的回答时却没有考虑到一点:向人提问这一行为本身也许会引导人们就他们一无所知并且毫不关心的事物发表感受。加州的一次问卷调查中塞入了一个完全虚构的议题,该议题被假定将出现在即将来临的公民投票中。这个问题是:“你将会听到斯奈博修正案。你对此有什么看法?”给出的选项有:“强烈支持”、“支持”、“中立”、“反对”和“强烈反对”。大部分回答者都表示了支持或反对,其中,很多人还是强烈支持或强烈反对。或许他们认为,承认不懂访谈者所说的一切就会显得愚蠢。或许,他们只是想提供有帮助的信息。或许,互动的性质(“我正在回答问题”)使回答者完全养成了明确回答的习惯,以致惯性使他们忽略了轨道上的一处断裂。
我们可以从四个方面将人们所说的和实际所做的联系起来。首先,回答者也许想不起或不理解自己的动机。其次,他们也许完全记得或理解却故意装蒜。19世纪实业家J.P.摩根曾有一句话,对人想要体面和尊重的愿望一语中的,他说:“人的每个行为都有两个理由:一个好的理由和那个真正的理由。”第三,无论自我了解和乐于诚实的程度如何,叙述背景可能会对我们产生一种影响,使我们不能有把握地顺着人们所说的话去还愿他们前期的心态。个体的多样性也许会被过滤为表面上的一致性:上述皈依证词就是一例。在这最后两类之间,我们可以加进第四个例子:集体掩饰。通常,一个群体的人的行为会有共同的理由,这些理由对他们来说是正当的,但通常,他们会诉诸一种公众更能接受的论证语言来“解释”自己的行为。譬如,肾衰竭或肺癌这类病症治疗成本高昂,医生在分配治疗名额时,可能会诉诸非正式的道德理由来决定哪种人值得关注,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声称这些决定完全是以医疗干预成功的可能性为依据的,从而避免了必须为道德推论提供理由。
对人们行为的原因和人们之后对行为的说法这两者之间的多变关系,一种可能的应对是不要试着去理解被哈罗德·加芬克尔贬称为“人的头脑里所发生的”这种东西。加芬克尔的学生中有更进一步者认为,我们无法从传统意义上来理解人。我们所能做的一切就是研究进行叙述的技术细节。因此,我们可以分析法庭话语的形式结构,但我们无法根据这种话语来决定有罪与否。我们可以用与分析管弦乐乐谱同样的方法来描述宗教皈依的证词,但我们无法把证词作为解释皈依的资料。
这是一个无根据的结论。没有任何魔力(即便施展得很恰当)会把有助于我们理解的信息从干扰注意力的杂质中区分开来。然而,法庭有时同样能获知真相;经验丰富的审问者能识破混淆视听的辩护;民意调查者能发现战胜“顺从效应”的方法;勤奋刻苦的研究者通过多角度的研究,能形成关于社会活动的某个模糊领域的定论。没有万无一失的方法并不意味着我们注定总是失败。假如普通人有时能从言谈中得出有根据的结论,为什么社会学家就不能呢?
迄今为止关于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之间差异的讨论,总是对后者不利。在此,我想提出一个全然不同的结论。我们来考虑一下驯马师的地位。长期的经验也许使他们自信对马匹了如指掌。但社会科学家一开始就有巨大优势,他们与研究对象在生理、心理以及许多文化层面拥有共性。我从未成为恐怖组织的成员,并且一直让我的人生避开暗杀和逮捕。但在自身的经历中,我能发现自己极为喜爱的事业、十分恐惧和深感愤怒的事件,以及引以为豪的或者非常羞愧的行为。即使研究对象如外国公民那样遥远,共同的人性仍足以在我们之间结起无数纽带。我们也许会误解,但总有机会消除困惑。我们因无法实验而丧失的任何分析数据,都可以通过与研究对象展开持续谈话而详细获得。我无法用实验来检验我关于恐怖分子的亡命生涯的看法,但我能直接和间接地把这些看法陈述给问卷回答者。
结语
总之,对于事实上的科学家在多大程度上能严格遵循自己在纲领性陈述中所设定的关于自身行为及其效果的高标准,无论我们可能持何种保留态度,我们都无须怀疑自然科学为获得有关物质世界的知识提供了可用的最佳模板。批判性的论证,诚实而细致的证据积累,检验观点的内在一致性及其与可用的最佳证据的吻合度,搜寻反驳(而不是支持)论点的证据,开展不受观念形态约束的思想和资料的公开交流——所有这些都可以被社会科学有益地采纳。然而,我们必须正确看待自然科学与人文学科的研究主题之间的差异。人有思想。人们的行为之所以如此,不是因为他们必须遵循一成不变的规则,而是因为他们拥有信仰、价值观、利益和目的。这个简单事实意味着,尽管社会学研究的某些形式看起来相当接近于化学家或物理学家的工作,但对社会学家而言,总是有进一步的事要做。我们关于解释的观念并不止于识别社会行为的规律。它还要求我们理解。
第二章 社会结构
对社会学的界定
大多数学科可以根据其关注焦点或基本假设加以描述。因此,我们可以说经济学家研究经济,也可以说,经济学家假定人类行为的一个根本原理是“达到最大值”的欲望。假如能在两家商店以不同价格购买到同样的产品,我们就会选择去较便宜的那一家。正是从这个简单假定出发,一个日趋复杂的假定体系渐渐扩展。譬如,经济学家继续假定,随着小麦价格的下跌,对它的需求就会增加。随着小麦价格的上扬,农民就会生产更多小麦。
同样,我们可以将社会学描述为对社会结构和社会制度的研究,社会学的内容通常被分成现代社会的阶级结构、家庭、犯罪和反常、宗教等主题。然而,罗列我们所研究的内容并不能使我们了解社会学研究方法有些什么特点。正如带有垂饰的手链一样,这种对社会学的描述将大量重要的观察悬在中心线四周,这个中心线由以下部分构成:现实是在社会中建构的;我们的行为具有隐蔽的社会原因;大部分的社会生活具有深刻的讽刺意味。
人类创造文化
当达尔文的进化论渗入大众文化时,人类便司空见惯地被看做只是极为聪明的动物。20世纪初,本能概念提供了一种解释人类行为的常用方法。20世纪末,基因图谱领域的进步使我们能对某些类型的疾病作出解释,人类受自身的生物学规律支配这一观点又一次流行起来。
要驳回生物决定论的那些更极端形式,一种简单方式是强调我们有意排斥本能的许多做法。我们也许有生的意愿,但我们可以自杀。女人也许有繁殖的意愿,但她们可以选择不生育并且仍然过着显然是很满足的生活。我们或许有强烈的性欲,但仍可能独身。假如我们注意到,在什么是直觉的这个问题上存在着相当大的文化差异,上述生物学主张便进一步被削弱。人们不仅自杀,而且在不同的社会中自杀率也不同,无子女家庭的比率也是如此。无论本能在我们的生活中起到何种作用,它都因文化差异而变得复杂。
然而,生物学能提供一个有用的起点:假如我们了解低等动物受生物性支配的程度,进而意识到这些规律在多大程度上无法作用于人类,我们就能看到文化的极端重要性。蚂蚁不考虑是否跟随领头蚂蚁。它们互相跟随,这是它们的基因编排使然。鲑鱼不考虑何处有利于繁殖,它们会自动回到先前的产卵之地。相反,人几乎没有从自身的生物性中获得指引,关于个体自我管理和群体协调的难题也就随之而来。正如我将要阐述的,接下来的一切完全是人为的,因为它提出的问题是我们已经解决的。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