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社会学的意识 [11]
现代生活与其说是由社区还不如说是由民族国家组织安排的,这使社会与文化之间的联系自相矛盾。一方面,民族国家需要某种程度的内部同质性,通过一种共享语言和一部民族史(最好是一部英雄史)来促进一种共享的身份感。它要求对祖国的忠诚。但与此同时,现代民族国家必须容忍其境内极为多样的文化。
多样性有各种各样的起源。人们带着他们的文化迁移,这是美国或澳大利亚等新世界国家所经历过的。国家可能扩张领土从而容纳新的民族,如英国的领土扩张使其成为联合王国。单一国家可能源自许多共和国、王国以及公国,就像德国和意大利。然而,现代化本身创造了社会内部的文化多样性。在封建世界里,单一教会包含了一个国家几乎所有人口,并对人民强加一系列一元化的价值观和规范。随着工业化的发展,由境况类似的人组成的社区被分成各具自我利益的不同阶级。这种增强的社会多样性反映在被分为各种竞争组织的宗教文化中。上等阶层(和他们所控制的农业劳动者)继续追随国教;其大主教、主教和牧师的等级制完全符合贵族阶级所持的一个观点,即世界是一个由上帝指定的金字塔。但城市商人、熟练技工以及有更多自主性的农场主却被更民主的宗教形式所吸引,他们支持一系列的宗派分裂。然而,对于一种曾经一元化的文化的瓦解,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产生的后果。
面对不断增加的社会多样性,国家有一个简单的选择。它可以努力强制实现一致性,也可以变得包容。通常,包容是第二选择,只有当强制所需费用变得太高而无法承受时该选择才被接纳,而且只是在最近才被接纳。在英国,直到19世纪中叶,才废除了对不信奉国教者的公民自由的最终限制。在苏格兰,天主教徒直到1829年才获得选举权(而直到1998年,他们仍不能成为国王或女王)。直至1870年代,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一直保留着宗教入学考试。到了1891年,议员的这类考试才被废除。这些是为保护一种国家性宗教文化所作努力的最后遗迹,这种文化自18世纪以来已摇摇欲坠。尽管受到迫害,贵格会教徒仍变得有钱有势,到1830年代,卫理公会教徒和浸礼会教友已有众多成员,无法被排除在公众生活之外。日益增强的多样性,与上述平等主义的兴起一道,使国家对文化差异变得越来越包容。
长期的文化多元性给社会生活的结构及其心理方面带来了根本变化。在社会层面上,我们看到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之间的分离日益加深。在家中,在休闲时,在私下,人们变得越来越随心所欲。与此同时,在公共领域,一些程序化的规则使人们更加包容。从我们对“歧视”这个词的使用中,可以看到这种重大变化的大量例证。在19世纪早期,对于某个身居显要公职的人来说,行使权力为家人和朋友谋取利益是件很正常的事。提携与效忠这种互惠关系是社会地位晋升的关键。比如,按照一般的估计,主宰教会任命的大地主们会将富余的教区或大教堂的工作职位,提供给他们的亲属或能回报这一提拔的那些富有的赞助人士之子。高级军官和公务员会任命他们的亲友。我们现在会认为这种体制不公平。裙带关系不再是一个描述语,而是一种罪名。不仅如此(这还提供了对现代世界的另一种重要的洞见),我们还会认为这是一种低效的体制。
现代社会遵循作为制造业工业化之基础的那些原则,并将它们应用于其他领域的人员组织。我们假定,只要专注于正在做的事情并让其他一切考虑都为之让路,任何任务都能出色完成。这样,我们就会期待,士兵得到晋升是因为他们显示了作为军人的能力,而不是因为他们是将军的幼子。我们会期待,牧师被任命是因为他们表现出相应的灵性,而不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对教区赞助人有什么“影响力”。高校录取以学历资格为依据。专注于正在执行的任务要求我们具有“普遍性”,比如,我们认为政府住房分配最有效、最公平的方法是制定需求的标准(比如子女的人数和目前的居住状况),在有住房空闲时,再把它们分配给那些最“需要”的人。当我们发现地方议员拒绝将那些简易住宅分配给移民时,如1960年代早期发生在伯明翰的事件,我们谴责他们的“歧视”行为,并制定了一系列新规定和新程序,强制在合理的基础上进行住宅分配。
当然,有势力的群体不易屈服于对公民权利的要求,在很多领域中,我们见到漫长的猫捉老鼠的把戏。当美国赋予黑人选举权时,南部很多州试图通过创建表面上看起来公正的选举人必备条件(比如文化测试)来维护白人的最高地位,这些条件适用于每个人,但实际上意在限制黑人的投票。此外,当大量黑人开始投票,选区又被以减低黑人投票有效性的方式进行划分。通过创建大量低密度白人选区和将极大数量的黑人集中在少数选区,一张白人的投票影响力可以抵三四张黑人的投票。联邦政府和法院的回应是创建新律法来防止每个新的回避策略。
公民权利在现代社会的进步步履维艰。尽管在立法方面,我们为机会均等作了一切努力,但许多群体在体制上仍旧处于不利地位。虽然我们在促进个人的法律和政治权利以及试图防止歧视方面有良好表现,但在纠正那些源于诸如阶级、性别和种族等社会特征的权力和财富的巨大差异方面,却做得不够。我们实施策略,试图通过向弱势群体提供各种“领先”机会来重新分配财富或创造真正的机会均等,但这些策略通常遭到对立观点的否决,后者认为,这些策略侵犯了某些个人的权利,这些个人不属于能受益于“平权行动”的群体。然而,各个社会仍保留着某些形式的不平等这一现象,不应使我们无视它们已在相当程度上放弃了其他不平等的做法。现代社会把二百年前完全为人们所接受的歧视做法视为不公正且无效,并且竭力废除它们。
总之,一方面,我们使公共领域变得越来越独立于文化规范(如“任人唯亲”)。另一方面,我们使人们拥有越来越大的自由,让他们去作自己的优先选择。宗教爱好和性取向现在基本属于个人事务。这些变化将社会学家的解释与唯心论哲学家的解释分离开来,对于这些变化,社会学家也许会强调,越来越多的个人自由和自主权不是因为哪个个人或群体认为自由是一个好主意而产生的。这不是法国革命者或黑人人权活动家们还世界以本来面目的标语口号战。这类社会运动仅仅强化业已发生的变化,作为对现代化力量的一种必要调节。经济和政治结构中所发生的变化要求我们改变对人的基本态度。公与私的划分是对越来越多元化的社会与文化的一种必要调节,其背景是假定所有的人在根本意义上都是平等的。
这就从结构的角度阐述了社会的分裂所引起的反应。另外,在我们坚持信仰和价值观的方式上也发生了一个巨大的变化。我们先是在宗教里看到这种变化,然后它就扩展开来。当那些主流宗教文化首先分化时,每个宗派都坚持认为自己而且仅有自己是正确的,但是随着不断增加的多样性,这种信仰已变得难以维持。最简单的做法是建立一种既坚持自身观点之优越性又阐述他人观点之谬误的学说。在19世纪,英国的传教士们提出了一个概念,认为上帝以适合于不同种族的社会进化的形式现身。对澳大利亚的土著和非洲人,他赐予泛灵论;对更发达的阿拉伯人,他赐予伊斯兰教;对南欧人,他赐予天主教;但对北欧人(尤其是英国人)他通过赐予他们基督教新教而充分现身。我们能理解这种思路所具有的丰富的功能性。它解释了其他人错在哪里,但不指责他们怀有恶意。它明确指出英国新教的首要地位,证明了英国帝国主义的教化使命的正当性。通过“提升”这些所谓落后的种族,我们可以使他们到达接受真正宗教的起点。
这是人们在面临选择时可能用来维护自身观点的做法之一。另一种做法是假设观点与我们相悖的那些人受制于某种邪恶势力。因此,冷战时期的美国原教旨主义者认为,自由基督徒要么受雇于要么受控于苏联共产党。当持不同政见者是“外来的”而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时,所有这些策略就会发挥最佳效果,这就是为什么由社会内部分裂而产生的文化多样性比来自外部的分裂更具有威胁性。当与我们意见相左的是我们自己人——我们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时,我们就更不能轻描淡写地对待他们的意见。在那种情形下,我们更可能调整我们为自己的观点所赋予的地位和适用范围。当然,教条主义依然流行。但是,尤其当我们通过大众传媒这种公开形式表达观点和信仰时,我们通常采用(即便不是有意识地)一种实际上是相对主义的方式。我们假设对你可行也许对我就不行(或正相反),以此来对待我们的意见分歧。价值观变得个人化了。
关于相对主义,笔者将在最后一章进一步阐述。在此,我要总结的是,平等个人主义的兴起不仅对社会结构(主要是增加了私域的自由和对公域的限制)产生了影响,而且也影响了我们对自身观点和价值观的定位。
失范与社会秩序
将这两者联系起来略带人为痕迹,但我想回头来看看社会秩序的本质和犯罪原因,并且平等主义的话题在下面的叙述中的确是主角。想一想印度。在此,我们看到一个贫富悬殊的国家。但与美国相比,它的犯罪率很低,而且比较而言,几乎没有通常与都市社会弊病相关的罪恶,如酗酒、吸毒以及自杀。
对此的核心解释是简单的,罗伯特·默顿在1950年代已给出。他接受了涂尔干关于个人稳定和社会秩序之间的联系的论述,并且补充了一个极端的新观点。我们经常认为社会生活中的重要张力在于个人与社会之间。犯罪与其他形式的社会隐患来源于社会没有能够使其价值观在人们心中留下深刻影响。反社会行为来源于社会化不足。默顿则认为,犯罪和反常行为的倾向实际上是现代社会特有的。
当然,这一概述使问题简化了,但默顿的具体论点是,我们可以把社会理解为两个相对独立的领域:文化和社会结构。文化告诉我们两件事:我们应向往什么和我们应如何表现。结构描述着权力、财富和地位的分配。传统社会的结构是等级制的。少数人有钱有势,多数人卑微而贫穷。文化反映着这种差异。不同群体被教导在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