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社会学的意识 [10]
这种动态通过家庭与工作的分离得以强化。我们不可能从日出到日落是农奴,而夜晚和周末却是自由之身。一个真正的农奴必须是全职的。1800年,在约克郡罗斯代尔,一名铅矿工人上班时也许深受压迫,但在晚上和周日,他却可以更换衣服和形象变成卫理公会的一名非神职牧师。依此身份,他是一位享有很高威望和地位的人。这种变换的可能性标志着一个重要变化。一旦职业脱离整个包罗万象的等级制的限制而变成特定的任务,人们就有可能在不同的等级制中占据不同地位。这使我们有可能区别角色与角色扮演者之间的差异。虽然角色仍可以被分成不同等级,并被赋予完全不同程度的尊敬、权力或地位,但在某种抽象意义上,平等对待所有这些角色背后的人成为了可能。反过来说,在一种等级制中,如果只根据一种身份看人,要做到人人平等是不易的,因为对一个农民和他的封建领主一视同仁会有颠覆整个世界的危险。然而,一旦撇开具体的人来评判一种职业地位,就有可能做到,比如,在工厂维持某种必要秩序,而在工作环境之外适用另一种不同的评判体系。铁器制造商可以管辖他的工人,在本地教堂里作为长辈与工头并肩而坐。当然,权力和地位通常可以转让。某个领域里的一种力量能增加在另一个领域具有影响力的可能性。铁器制造商可以期待统治全体信众,但只有当他的财富再配上明显的虔诚时,他才可以做到。如果不是这样,教友们就可以跑去参加邻近教会的集会,以此回应他试图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的做法。
总之,简朴的传统社会的分裂导致了自主个人的出现,他们被认为至少在抽象意义上非常相似。
在同样的方向上,引起平等主义的结构性原因不仅强化了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且也被后者所强化。最初的现代工业社会主要信奉新教,这并非巧合。16世纪的宗教改革运动本身已蕴涵了二百多年后法国革命所提倡的“自由、平等、博爱”的种子。马丁·路德和约翰·加尔文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自由主义者。他们相信所有人是平等的,但只是就他们的罪性和在上帝面前来说才是平等的。然而,上帝眼里的平等为人类眼里和法律面前的平等奠定了基础。只要社会、政体和经济被视为一个单一统一并且和谐的宇宙,那场宗教改革运动所固有的平等主义思想就会因掌权者坚持维护等级制而受到危害,然而,一旦这个单一宇宙被分裂成不同部门,民主就可能得以实现。
宗教改革运动的一个后果是读写能力的普及,它加速了民主的兴起,并且它恰好也是一种现代经济和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必要条件。一种宣称服从教士阶层并遵循其仪式的人才能获得灵魂拯救的宗教,不需要它的教徒驯顺而被动,但它也没有做出什么来鼓励其他性格的养成。一种宣称人人必须学习《圣经》并自我负责服从上帝旨意的宗教,不仅鼓励个人的自主性,而且要为人们提供阅读《圣经》的能力。因此,那些改革者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圣经》从拉丁文(有教养的人的国际语言)翻译成多种普通人使用的语言。第二件事是教人读书识字。这项努力中所蕴涵的革命性潜能得到了充分的理解。到了19世纪初,一位名叫汉娜·莫尔的福音会教徒在门迪普地区创办了一系列学校,这些学校只教学生阅读,不教写作。写作具有解放思想的危险性,阅读则是安全的,特别是阅读由莫尔自己写作的那些在社会问题上保守、在道德上令人振奋的系列短文。但她没有实现初衷。她的学生们获得了新技能,却转而用来满足自身的需要。
平等主义的要旨常常被人误解。我并不是指现代化消除了财富与权力方面的所有差异。我说的是,对卡尔·马克思而言,工业资本主义的阶级结构比它所取代的等级制更简单,更富于流动性,因为它以简单的契约取代了封建约束和相互责任这个复杂体系。马克思的误区在于,他认为随着所有其他的社会划分被他所称的“与生产资料的关系”所取代,阶级将变得更加森严。在马克思的构想里,只存在两个大的阶级:拥有生产资料的资本家和一无所有的无产者。这两个堡垒之间不断增加的冲突将最终导致一场伟大而终极的革命,那时,私有财产将被取消,共产主义将取代资本主义。显然,马克思关于革命的观点是错误的,这个错误源于他对日趋严格的阶级划分的误读。阶级划分远远没有变得更加刻板,相反,它缓和下来了。正如韦伯指出的,马克思所说的阶级的内部存在着重要的划分。从马克思的理论来说,所有无产者都在同一艘(越来越渗漏的)船里,但正如韦伯正确看到的,那些同样不拥有生产资本的人在权力并由此在人生机遇方面仍然可以存在很大差异。那些拥有高超技能的人(如专业工人)可以完全掌控其工作条件,享有相当大的自主权。还有一个重要的管理者群体,尽管他们不拥有资本,却能通过对资本主义企业的日常控制,享有一种与非熟练工人截然不同的地位。此外,股份制公司的出现意味着越来越多的资本不再是个人所有,而是由集体代理机构,比如退休基金所有。
马克思对职业结构内部的流动所引起的后果也没有予以重视。在整个19世纪和20世纪早期,农业劳动者的比例不断下降:农场工人流入了城镇和工厂。在20世纪,从事体力劳动的非熟练工人的比例已稳步下降。1911年,英国超过四分之三的在职人员是体力劳动者。到1964年,这个数字降至半数,随后到1987年这个比例只有三分之一。即便我们可以把阶级结构看成一串稳固的盒子(并且很快便有更多那样的盒子),那些盒子的内容也一直在变化。人们一直在这些盒子里进进出出,在一代人中通常会发生,在两代人中则几乎总会发生。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有力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人们没有如马克思所期待的那样,认为自己在极大程度上被自身阶级所界定。他们没有根据那些方面看待自己,因为他们在任何一个社会职位上所处的时间都不够长久。
韦伯根据“市场形势”或人们对其劳动生活的支配程度来形成阶级这一概念,这已被证明比马克思的资本——劳动图式更有成效。当今最常用的分类方法对人进行了如下划分。那些公务阶层,或者说拿薪水阶层的人代表雇佣他们的机构行使被授予的权力或使用专门知识技能。作为回报,他们享有较高的收入、就业的保障、步步擢升、高额养老金的领取权,并且在工作中拥有很大的自主性。工人阶层包括熟练工人和非熟练工人,他们提供相对短期的、数量各异的劳动并以特定的交换方式获得报酬。这些职业也趋向于受到更集中的监控。在公务阶层和劳动阶层之间,我们有常规职员阶层,这一阶层通过将公共事业关系和纯劳动合同的元素结合起来的雇佣关系来界定。第四个阶层包含小业主和个体经营者,他们既享有公务阶层的自主性,也以“计件”或计时的形式获取报酬。最后,我们将农场主与农业工人区别开来,他们的劳动生活通常与那些小业主和体力劳动者有明显不同:他们拥有土地,全家人都投入生产过程,而且以实物形式(比如酒厂直营)进行款项收付。
上述分类比我们通常所说的阶级更为复杂,但这个系统有很多好处。首先,这些类型基于一种明确而可检验的理论,即关于影响人生机遇的重要因素的理论。其次,它们被反复证明在解释社会的规律性方面是有效的。第三,它们被广泛用于对社会流动性进行跨国比较。
我们说社会流动性,是指阶级之间流动的范围或便利程度,在此我们通常考虑两个问题:某人在有生之年有多大可能从一个阶层流动到另一阶层?人们有多大可能最终进入不同于他们的父辈所属的阶层?现代阶级分析最令人惊讶的结果之一是,在不同社会里,改变地位的相对可能性基本没有什么区别。我们可能认为,像日本、澳大利亚和美国这类新型或完全重建的社会比英国要开放得多,但可靠研究已表明,这些社会以及其他十个主要的工业社会具有十分相似的流动性政体;也就是说,它们具有同样的流动性。此外,我们中那些足够幸运、已经从阶级结构的变化中获益的人也许很难相信,但事实的确是,在整个20世纪里,阶级流动的相对可能性基本保持一致。
这一发现令我们惊讶,因为我们通常将任何个人事业的“顺利发展”与社会地位的升迁机会混淆起来,这样的机会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体制结构所决定的。我将对此进行解释。不管你出生于哪个阶层,自我提升的可能性不仅取决于体制的流动性,也有赖于你想最终进入的那个盒子的容量。20世纪以来,随着体力劳动者人数的减少和白领以及专业性行业的快速增长,阶级等级制的形状已从金字塔形(小范围公务阶层;大范围劳动阶层)变成了菱形。这一变化的结果是,人人都有更好的上升机会,但对底层和顶层的人而言,最终到达高层的相对机会基本没有什么变化。正如戈登·马歇尔所指出的:
更多的“顶层空间”并不伴有到达那里的更为平等的机会。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更大比例的新的薪水阶层职位落到了那些父母已经占据特权阶层的子女身上。总而言之,技术白领工作的增长一般说来增加了流动性的机会,但对这些机会的跨阶级分配却依然如故。
换言之,劳动阶层的子女得益于白领工作的扩展,但中间阶层子女也同样受益。
我们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想要什么或期待什么。假如关注社会公正,我们可能发现情形令人沮丧,因为处于上层的那些人保留着优势。然而,如果我们感兴趣的是绝对的社会流动性,那么如此众多的劳动阶层成员上升到公务阶层仍将令我们印象深刻,虽然并没有相应人数的公务阶层成员进入劳动阶层。现在很多人过着更舒适、更富庶的生活,这一事实更多地要归功于经济领域的变化,而不是更多的机会平等,不过这不应使我们看不到变化的规模。
公务阶层的扩展关乎我所描述的现代化的另一个要素:民族国家的兴起。我们已那么习惯于在地图上将世界分成法国、德国、意大利和类似的国家,习惯于国家之间的战争(真实的和比喻的),因此,我们可能容易忽视对人的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