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癌症 [15]
患者经常还会采用不寻常的饮食疗法。其基本原理常常会把因与果混为一谈,如果那些疗法还谈得上有原理的话。这些饮食的基础逻辑大多是这样的:饮食中缺乏X,患上某些种类癌症的风险就会增高(可能),因此,服用X就可以恢复平衡,从而治疗癌症。患者于是就开始服用比如维生素或矿物质补充剂。作为一项建议,这至少还是可以验证的——我们可以对有关的补充剂做试验,看看它是否会影响患者的治疗结果。抗癌饮食中的另一个常见的主题是将饮食中的某个具体成分作为众矢之的,例如动物脂肪,潜在的逻辑是很多常见的癌症都与饮食中的动物脂肪过量有关,因此停止摄入动物脂肪便可治疗癌症(不太可能)。只需在肺癌里把“动物脂肪”换成“吸烟”一词,就能说明这种做法徒劳无益——如果只靠戒烟就能治疗肺癌,就没有几个人会死于此病了。遗憾的是,对于大多数肺癌可以预测到的严峻结果来说,戒烟的作用极其有限。同样,显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这种“减法”饮食能够影响癌症存活率。我在诊所患者身上观察到的另一个最近的例子是说吃糖很不好,因为这会给癌症“加油”。因为所有复合碳水化合物在被吸收之前都会在消化道内被分解为糖类,这个疗法成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尤其是考虑到肝脏和胰腺等器官都在密切调节着血液的含糖量。
尽管存在这些逻辑缺陷,并且缺乏证据,患者却往往会采用新的饮食来应对癌症的诊断结果,他们经常会放弃喜欢了数十年的食物,采用某种据称有“解毒”或“治疗”特性的饮食,或是添加补充剂来“提升”身体的防御机制。极端情况下,从业者和拥护者往往会以近乎宗教的热情来鼓吹这些方法。确实,坚守这些教条在很多方面都很像宗教仪式,认为拒绝接受和自我牺牲有可能会换来回报,提升幸福。和宗教仪式一样,无需药效的直接证据——相信它有用就足够了。此外,如果此方法未能奏效,则可以被解读为没有努力实践养生法,而不是它们本身缺乏疗效。
1990年,我们一行三人(两个肿瘤科医生和一个精神科医生)走访了墨西哥蒂华纳市的热尔松中心。热尔松方案基于一套古怪的“解毒”饮食(严格素食,水果和蔬菜的带肉果汁,不加盐)以及坦白来说相当怪异的做法(定期用新鲜咖啡灌肠)。马克斯·热尔松博士研发出这种饮食法来治疗包括糖尿病(他治疗过阿尔伯特·史怀哲[7])和结核病在内的各种病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因为鼓吹治疗糖尿病的饮食疗法而被美国驱逐出境,当时对糖尿病患者采用的是高脂肪、低碳水化合物的饮食。后来证明,高纤维、低脂肪的“热尔松”饮食法实际上是一种很好的糖尿病治疗法,但人们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是多年之后了。这的确证明了有必要以科学的方式来评估各种疗法,评估以后,便证明了低脂肪、高碳水化合物饮食法对治疗糖尿病的价值。然而,热尔松在被美国驱逐出境后继续鼓吹治疗一系列其他疾病的疗法,其中包括癌症、心脏病和关节炎。1947年和1959年,美国国家癌症研究所进行了两次调查,评估热尔松养生法是否对癌症结果有任何影响,两次的结论都说它没有令人信服的疗效证据。1990年,我们自己在审阅了由该中心挑选的病例之后,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发表在医学期刊《柳叶刀》上。该中心的患者无疑相信自己从中受益了,并且由于上文所列的原因,他们感觉能更好地掌控自己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获得了附带的心理益处。然而,这也有负面的影响,有些患者在这些治疗中投入了大量精力和信仰,在病情恶化时难免会感到他们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这本身往往就很痛苦了,有时还会迫使他们错误地认为,只要坚持到底,就一定会有所改善,因而更极端地坚持某种养生法。
热尔松疗法之类的饮食法还有另一个问题。尽管从某些方面来说,这种饮食法(至少要除去咖啡灌肠)可以被看作是健康的,它却有可能并不适合某些类型的癌症患者。例如,胰腺癌患者的体重往往会迅速降低。因此,遵循一种往往会导致健康个体降低体重的饮食法,对于体重降低也是迫在眉睫的一个问题的人来说,实际上是有害的。同样,如上文所述,很多患者会把常规医学和替代疗法“混搭”起来。化疗等疗法可能导致消化问题并促使体重降低。因此,极高纤维、总热量却相对较低的饮食在这种情况下显然并不理想。替代疗法的从业者当然会说,这里的问题在于常规疗法而不是替代疗法。如果这些疗法受制于适当的审查并证明有效,这句话本来也可接受。对于热尔松疗法来说,虽然已经应用了90年,有很多已经发表的临床病例报告和学术界的探讨述评,却仍然没有一个正式发表的临床试验。正如药物那样,我认为为这类疗法安排试验是倡导者的责任,就像制药公司必须证明其产品的药效才可以获得批准一样。或许的确有患者从“替代”饮食法中获益了,但目前还是缺乏证据。
与替代饮食法密切相关的是基于维生素和矿物质或混合草药(有时称作“食疗品”)的营养补充剂。与热尔松治疗师之类的群体鼓吹的彻底改变生活方式相比,这些疗法可能更易于进行常规临床评估。最简单的饮食补充是服用维生素或矿物质。维生素[vitamins,复合词“vital amines”(“维持生命所必需的胺类”)的派生词]是微量存在于食物之中的化学物质,对于机体维持正常功能必不可少。维生素C就是个很好的例子,它来自各种水果,特别是柑橘类。缺乏维生素C会导致古代水手的头号灾难——坏血病,这种疾病的症状包括伤口愈合障碍,组织脆弱、容易瘀伤流血,牙龈出血和牙齿脱落,即身体所谓的“结缔组织”无法正确地连接各部件。因此,维生素C显然对生命至关重要,但如果体内有足量的维生素C,服用更多是否有益?诺贝尔奖获得者莱纳斯·鲍林坚信,所谓的“超大剂量”维生素是有益的,他大力鼓吹用这种做法来治疗从普通的感冒到癌症等各种疾病(应该指出,他获得的是诺贝尔物理学奖,而不是医学奖)。现在我们有了一种很容易检验的假说——维生素C可以做成药片,像其他任何药物那样接受评估。在各种环境下充分评估之后,答案却是掷地有声的否定:超过正常水平的维生素C饮食补充无助于战胜癌症(或其他任何疾病)。尽管如此,缺乏药效的铁证还是无法阻止替代疗法从业者继续鼓吹该药剂的使用,随手上网一搜,就能看到它们的广告无处不在。
矿物质是更简单的物质,但对它们进行试验也非常困难。比方说,硒存在于蔬菜之中,还是身体组织的必要成分,参与维护上皮细胞膜,即机体各种管道和腺体的内膜细胞的完整性。正是这些细胞引发了常见的癌症,因此,硒看来是饮食补充的一种潜在的候选物。进一步研究表明,硒水平较低的人口患癌的风险较高。这激起了癌症患者服用硒补充剂的各种试验,一项著名的皮肤癌研究表明,补充额外的硒的患者患上另一种癌症——前列腺癌——的风险较低。问题在于,这并非此项试验的研究目的,但无论如何,这已经足够促使那些担心自己前列腺的男性大量摄入硒了。为了确认效果,美国举行了一次名为“SELECT”的大型试验,旨在调查两种补充剂——硒和维生素E。该试验招募了30 000名男性,以双盲的方式分配给他们一种或另一种补充剂、两种全有或两种皆无,但后来数据与安全监察委员会叫停了这个试验。到此时为止,研究人员跟踪这些男性的平均时间已有五年。该委员会发现,不但两种药剂均没有任何令人受益的迹象,更麻烦的是,硒有可能让患上前列腺癌的风险轻微上升,而出乎意料的是,维生素E也有可能让患上糖尿病的风险上升。
然而就连这也不见得能给这个主题盖棺定论。在北美,膳食中的硒含量相对较高,因此与膳食中的硒含量较低的欧洲(差异与蔬菜所生长的土壤的硒含量有关)相比,额外摄入硒可能没什么好处。此外,硒可以以纯粹的化学品形式,或是与有机化合物相联系的所谓“复合物”的形式来提供,后者更像是从食物中获得的形式。因此,我们可以确定的是,SELECT试验所使用的药片形式不能预防北美男性的前列腺癌。目前仍在用这两种药剂进行其他试验——例如,我们自己的小组正在研究硒和维生素E对早期膀胱癌(这也与饮食中缺乏这两种物质有关)男性和女性患者的作用,以观察补充剂是否可以防止癌症的复发。
我个人的观点是,在发达世界,大多数情况下多数膳食都提供了足量的大多数维生素和矿物质,特别是考虑到过度摄入热量的势头还在不断增长。在此背景下,补充剂的任何影响可能都是微小的,因为大多数膳食里的含量已经超出了人体真正需要的水平。这正是明确的试验证据如此难以获得的原因所在。就像生活中的很多事情一样,起初看起来相当简单的事情,越仔细端详,就会变得越复杂。这种不确定性当然为补充剂市场增添了活力——还有什么比服用额外的“天然”维生素和矿物质更安全的呢?如果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如今我们大多数时候当然不再这么穿着了)对这一点不确定,何不服用这些药剂以防万一呢?
草药又如何呢?与化学生成的粗糙药品相比,从更加“天然”的意义上来说,它们当然颇具吸引力。然而,这种逻辑在本质上存在缺陷——自然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生“美好”的——随便看看关于野生动物的电视节目就可以确认这一点。在这个语境之下,“天然”一词实际上没有什么意义——语境决定一切。比方说,肉毒杆菌中毒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消化道感染,有时还会致命,但肉毒杆菌毒素却被用于让人看起来更“美丽”,作为一种药品,显然也相对安全。因此,药品比其“天然”来源要安全得多。如果某种草药疗法有疗效,那当然是因为它是一种药物(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很多药物的合剂,活性各不相同,副作用也多种多样)。草药自古便有也毫无神奇之处(仿佛使用的长久时间给它戴上了光环似的)。长期使用的天然疗法的好例子包括金缕梅(含有大量水杨酸,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