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现代日本 [14]
太阳族运动反映了日本社会中更宏观的潮流。在流行文化摆向右翼时,它以(文化和身体)暴力的形式出现,是一种张力的释放。1950年代是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随着占领及审查法令的终结,许多电影开始以显而易见的反美态度重新审视战争中的事件。其中较早出现的作品有1953年的《姬百合之塔》,描绘冲绳的年轻女孩为避免成为美军俘虏而自杀。小林正树导演的《厚墙壁的房间》也于同年[8] 问世,该片让人想到美军在战争中的品行正如日军一样恶劣,还暗指许多军官在东京审判中受到的惩罚不公正。仅仅在一年之后,著名的怪兽大片《哥斯拉》上映,讲述原子弹爆炸如何可能导致不可预计的后果,把巨大的怪兽带到世上。1950年代有数十部电影问世,这些影片描述战时日本士兵的表现,描述日本黑帮如何保有日本传统的“荣誉感”和“勇武”精神,描绘武士,描绘怪兽。
政界中人并非没有察觉到这一公众舆论的转向。后来成为首相的岸信介在1950年代中期提出了民族主义的逆流(gyaku kôsu),这个词是刻意讽刺麦克阿瑟那著名的“逆流”。事实上,岸作为二战甲级战犯,一直被关押到1948年,但美国中央情报局在1955年同他接触,要他协助将日本政界的保守阵营统合为强大的、单一的政党,以确保发展中的社会主义运动不能成功。其结果便是自由民主党于1955年11月成立,永久性地改变了日本的政治版图,开始了所谓的“55年体制”;自民党在其后的38年间都连续执政。该党与前财阀及长久存在的官僚层保持密切接触,形成了所谓的“铁三角”,按独特的跨战争模式运作。1957年,岸信介成了首相,此时距离美军结束占领(和禁止岸担任公职的法律禁令到期)才五年。
岸在意识形态方面的立场十分清晰。他呼吁修订1947年宪法(认为是占领军将这部宪法强加在不情不愿的日本身上),以允许日本重新武装并宣布天皇为国家元首。岸提倡,即便没有可能修改宪法,也要对宪法条文进行灵活的解释——他建议恢复使用太阳旗、不再禁止战前国歌《君之代》,认为神道教和传统日本伦理应当在日本人的生活中占据更为中心的位置,还认为日本应当扮演更为独立的国际角色(同时保持与美国的特殊关系)。
岸未能令上述所有举措在国会获得通过,他的许多政策(例如1958年的《警察官职务执行法》修正案)受到媒体、学生乃至自民党内的猛烈抨击。日本共产党抵制对修正案的讨论、试图在国会议院会场门前设路障,而自民党中的自由派(由前首相吉田茂及后来成为首相的池田勇人和佐藤荣作领导,池田和佐藤在1960年至1972年间先后作为首相施政)则威胁退党。
然而,对于《警察官职务执行法》的狂怒还只是战后日本历史上最大政治危机的前奏,这场危机被称为“1960年安保斗争”。《日美安保条约》适逢续订,岸企图修改条款,导致危机爆发。早在1958年,岸就开始试图让公众相信:日本需要美国来提供安全保障,但是日本应该在条约的条款中寻求更平等的地位,这也就意味着日本要在自身军事防卫上承担更多责任。然而,很大一部分公众不认同上述两项主张,认为这两项主张都违反和平宪法——一个反对联盟成立了国民会议(Ampo jôkai)(日本阻止修改宪法国民会议)。尽管如此,岸还是一意孤行,于1960年1月飞赴华盛顿以签署修订后的条约。同年2月,条约被提交众议院,但门外有众多不同团体发起的抗议集会,反对党则拖延和阻扰条约通过,这些因素令讨论无法进行。5月19日是议会会期的最后一天,反对党为了阻止对条约的讨论,绑架并关押了众议院议长,但岸召来警察放出了议长。他进而将反对派赶出会场,在仅有一部分自民党议员在场的情况下,自行批准了条约,时为19日午夜。
其后的一个月中,街头每天都有抗议活动。6月4日,550万人罢工以示反对条约。6月10日,白宫新闻发言人访问日本,为艾森豪威尔总统计划中九天后的访日作准备。发言人乘坐的车受到示威者的袭击,不得不转乘直升机脱险;据传岸召集黑帮成员去控制学生。6月15日,条约递到参议院,此时发生了一场总罢工,10万名示威者在议院外与警察和黑帮成员作斗争。6月17日,主要报纸发表联合社论;文章警告说,不仅和平主义处在危急关头,民主本身也有倾覆之虞。社论呼应了一些富有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持有的见解,例如在清水几太郎[9] 看来,安保斗争意味着战后日本的民主之死。6月19日,条约在参议院自动获得通过,但艾森豪威尔取消了访日计划。在接下来的数周中,岸躲过了一次刺杀,但还是辞去了首相职位,更为平和、较少争议的池田勇人随后接任。
认同危机
池田以“收入倍增计划”和被夏尔·戴高乐称为“晶体管销售员”而闻名,他无疑是战后日本历史上最为重要的首相之一。也许他最大的成就在于,以“忍耐与和解的政治”,将日本人民成功地团结到经济增长计划中去。在池田任内,日本军事角色的问题被边缘化,社会尽全力和平致富。
然而,人不能仅靠物质富裕过活,这一点在后来的1980年代逐渐凸显;经历了1950年代的戏剧性事件,经历了十年前的太阳族运动,日本的国家认同问题再次被提上了日程。此时,著名小说家川端康成的作品很好地反映了日本的情绪;天皇在1961年授予他文化勋章(Bunka Kunshô),1968年他还收获了诺贝尔文学奖(他是获此奖项的首位日本作家)。川端的作品通常很美,被看作一曲曲失落日本的挽歌。评论家一般认为《雪国》和《千只鹤》是他的杰作。它们包含传统审美,浪漫地重塑着日本——一种特有的传统美感在现代世界濒临消逝,或至少是受到了现代世界的玷污。事实上,川端似乎认为他自己是个引路人,传统日本文化可以经由他得到保存并传承给战后的几代人。此外,不分国界的读者都容易从川端的作品中获得愉悦,因为它以异国的、不具威胁的方式表现日本,这对西方读者很有吸引力。在1950和1960年代,他的许多小说被译成了英文,讽刺的是,他在日本国内的声名部分是缘于他的国际声名。这与1950年代石原作品的境况形成了鲜明至极的对比。
作家三岛由纪夫与川端处在同一个时代,是川端的朋友;他的情况体现了态势的转变——日本的认同转而依靠武勇和暴力。1950年代,三岛发表了一系列惊人且复杂的小说,例如《金阁寺》、《禁色》和《假面的告白》,这令他一举成名。
图12 小说家川端康成
他选择大胆的主题,比如同性恋及性与暴力的关系。1950年代中后期,三岛逐渐开始对他自己的身体和武道感兴趣;他开始健身、练习剑道和拳击,并像电影明星一样展示自己。许多三岛的传记作者在事后回顾时怀疑,这就是某种受虐狂式自恋紊乱的肇始。
如川端一样,三岛同样认为他的生活和作品应以某种方式表现日本。然而,尽管这两位重要的小说家皆有细致的审美感觉,他们眼中的日本却大相径庭。对于三岛而言,安保斗争着实是个转折点。过去的十年问题重重、充斥暴力、险些损毁日本民主,这一现实致使许多读者转而阅读川端。三岛并不表现过去十年的终结,他更关注的是,岸将日本视作武勇之地,而日本社会在这种景象面前退缩了。安保斗争发生后,三岛紧接着发表了短篇小说《忧国》,表现了他眼中的爱国行为。随后的作品《剑》和《太阳与铁》则着力探讨暴力美学,他还宣称其生活的目标是抵达真正的日本武士精神——文武两道(bunburyôdô)(文武兼修)。几乎与此同时,小说《忧国》被改编成了电影,由三岛本人担任制片和主演。
他希望进入自卫队受训,遂向友人佐藤荣作首相请求获得特别准许;由于三岛声名显赫,佐藤便同意了。与此同时,主流文学界开始同三岛的见解保持距离。在一些访谈中,三岛称天皇在战后被迫否认其神格是一场悲剧,还主张战时国体代表真正的日本——美国人阉割了日本、毁灭了日本的精神。他声称,日本人在战后产生了价值观方面的困惑,这正是恢复传统日本理想——武士道——的大好时机。最终,他在1967年成立了楯之会(Tatenokai)这一秘密的准军事团体。佐藤首相甚至向三岛提供了一些资金,以支持团体的运作,而时任防卫厅长官、后来成为首相的中曾根康弘则在1970年授权楯之会自由使用自卫队的所有设施。
与此同时,反越战示威在日本各个城市此起彼伏,有些汇流成和平集会,也有些形成激进的学生运动。1969年春,许多大学的校园被封锁,因为学生抗议越战、安保条约修改和学费。东京大学校园内的抗议活动[10] 伴随着暴力,很多教授被扣为人质、在讲堂里受到学生的质询,其中包括著名政治学者丸山真男。学潮令三岛兴奋,他探访了东京的那些学生,但对学生们的动机感到失望。
1970年11月25日,三岛和一批楯之会成员渗入东京某军事基地,将益田兼利将军扣作人质;三岛自己则站到阳台上,向着集合的军队发表演说。他告诉自卫队,自由和民主的言论已经毁了真正的日本,天皇受到了美国人的羞辱,而他们——军队掌握着日本的未来。作为政治家软弱无知的例子,三岛说前一年应当派遣自卫队(而不是防暴警察)去镇压东京大学的示威学生。
他那充满激情的演说未能引起军队的任何反应,因为军队几乎听不见他的话。然后他回到将军的办公室,并以传统的方式切腹自杀,显然是因为他不能在受到西方现代性严重损害的日本生活下去。
必须指出,三岛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他的行为和观点在日本所获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