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现代拉丁美洲文学 [6]
很快,争取独立和奴隶解放成为知识分子、艺术家和其他许多人的共同事业,催生出19世纪上半叶古巴文学的新面貌。与在阿根廷和其他拉丁美洲国家的情形类似,风俗主义的创作手法开始在散文中盛行,并很快确立了废除奴隶制的主题,黑人与穆拉托人[13]成为更有野心的文学作品的主人公,其中包含了风俗主义速写,以及后来的成熟的小说创作。具有反叛精神的政治和文学团体,聚集在委内瑞拉作家、文化运动发起者多明戈·德尔·蒙特于哈瓦那的一处宅邸,与阿根廷的“五月协会”类似。
这批知识分子与阿根廷人一样心怀浪漫主义,他们在黑奴身上看到了文学创作所需要的“社会弃儿”的原型,将黑人和穆拉托人(其中不乏“有色中产阶级”)作为风俗主义描摹和小说创作的迷人主题。其中,安塞尔莫·苏亚雷斯·伊·罗梅罗(1818—1878)以短小精悍的文字和细节描摹出蔗糖工坊中黑奴恶劣的生存环境和被残忍压榨的场景,从中可以看到早期民族志的影子。
苏亚雷斯·伊·罗梅罗有一部非常重要的小说,名为《弗朗西斯科》。这部小说写于1838年,但直到1880年才得以出版。小说对奴隶制予以了无情的抨击。小说讲述了奴隶弗朗西斯科在哈瓦那城的不幸遭遇,他在寡妇门迪萨瓦尔家做工,爱上了另一户人家的奴隶多罗泰娅。然而,多罗泰娅早已被寡妇门迪萨瓦尔的儿子里卡尔多看上,后者是个残忍而轻浮的花花公子。《弗朗西斯科》结构紧凑,情节环环相扣,对蔗糖工坊里奴隶及其白人奴隶主的生活描写得尖锐、详尽,读来意味深长。
这部作品堪称风俗主义写作的范本,蕴含深刻的政治批判意义,可与埃切维里亚的《屠场》相媲美。除了苏亚雷斯·伊·罗梅罗的《弗朗西斯科》,还有一部题材和情节相近的佳作名为《萨夫》(1841),作者为赫特鲁迪斯·戈麦斯·德·阿韦亚内达。戈麦斯·德·阿韦亚内达写作技巧娴熟,其另一部小说《海员艺术家》(1861)讲述了法国一名年轻艺术家通过绘制一幅古巴风景画,向父亲争取心上人的浪漫故事。他的父亲是法国马赛的一名商人,曾因商业原因在古巴小住,自此爱上了这一岛国。这部作品比《萨夫》更具价值,因其反奴主题吸引了更多的关注。
相较于另一位古巴作家西里洛·比利亚维尔德(1812—1894)及其作品《塞西丽娅·巴尔德斯》(1882),苏亚雷斯·伊·罗梅罗和戈麦斯·德·阿韦亚内达都要相形失色。比利亚维尔德一生拥护古巴独立,曾流亡美国多年,几乎将毕生精力倾注于《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的创作中。这是一部宏大丰富的小说,在20世纪被改编成音乐剧,主人公也成为全古巴人民的偶像及民族主义的象征。女主角塞西丽娅的美貌,引发了一系列戏剧冲突:她是一位浅色皮肤的穆拉托人,富有的年轻白人莱昂纳多·德甘博对她穷追不舍。从这里可以看到灰姑娘式的桥段,但整部小说所要展现的主题显然要深刻复杂得多,结局也并不完满。
塞西丽娅和莱昂纳多·德甘博却不知道他们实为同父异母的兄妹。她是堂·坎迪多的私生女,而堂·坎迪多是莱昂纳多的父亲,一座蔗糖工坊的主人,同时也从事奴隶贸易等生意。“乱伦”是《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的一大核心主题:莱昂纳多的胞妹之一阿黛拉几乎是塞西丽娅的翻版,莱昂纳多似乎也在与她周旋。与此同时,莱昂纳多的母亲堂娜·罗莎过于溺爱自己的儿子,给他大量的金钱和礼物供他挥霍和玩弄女人:她其实并不希望看到儿子成婚。莱昂纳多冷漠地与社会地位相当的年轻白人女性伊莎贝尔·依林切达订婚,却仍然与塞西丽娅保持着热切的关系。同时爱上塞西丽娅的还有穆拉托人何塞·多罗拉·皮缅塔,他同时也是音乐家和裁缝。他了解塞西丽娅的种族出身,认为相较于莱昂纳多,自己与她更为相配。冲突在莱昂纳多和伊莎贝尔的婚礼上达到高潮,皮缅塔冲向新郎并把他杀死;而塞西丽娅已为莱昂纳多诞下一女,在医院中饱受精神折磨。
比利亚维尔德细致生动地展现了古巴社会的各个阶层:从白人、贵族精英到哈瓦那和蔗糖工坊里的奴隶。这些是《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的故事背景。在古巴首都,书里描绘的所有细节都有迹可循:有富人的豪华舞会、新兴“有色中产阶级”的舞会(奴隶是无法进入的),还有贫民窟内的场景(非法和暴力行为中包含犯罪)。作者对社会各阶层人物的讽刺性刻画,成为整部小说最独特的闪光点之一。同时,比利亚维尔德在细腻而真实的政治环境中表现出所有人物之间的冲突。西班牙殖民者之间的冲突显而易见,而殖民者和当地渴望独立的克里奥尔人之间的冲突实为更甚。堂·坎迪多与在古巴出生的儿子莱昂纳多之间的关系,极为戏剧化地展现了白人精英阶层之间的政治斗争。
奴隶制的蔓延加速了政治危机的到来。堂·坎迪多直接从非洲贩运奴隶,置西班牙和英国间的贩奴禁令于不顾。在古巴,奴隶制是合法的,并且是蔗糖业发展不可或缺的支柱。很多古巴知识分子、艺术家和作家都极力反对奴隶制,同时主张国家独立。这一一触即发的冲突可以说是《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的核心。情色冲突、社会冲突与政治冲突相互勾连,使这部作品成为19世纪现实主义的不朽之作。
19世纪也不乏其他一些经典又传统的拉丁美洲小说,比如阿根廷作家何塞·马莫尔(1817—1871)的《阿玛利亚》(1851—1855)和哥伦比亚作家霍尔赫·伊萨克斯(1837—1895)的《玛利亚》(1867)。这些作品与《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相比,仍稍显逊色,但也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的佳作。秘鲁作家科洛林达·马托·德·图内尔(1854—1909)的《没有窝的鸟》(1889)是一部立意深刻的作品(与《塞西丽娅·巴尔德斯》的主题相似),开启了现代文学和意识形态的风潮。伊萨克斯的《玛利亚》乍看之下似乎是将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的《阿拉达》放入了美洲现实的框架之中。在小说中,埃弗拉因常给他的心上人玛利亚朗读《阿拉达》中的字句,书中的情节常常正是他们两人正在经历的。《玛利亚》中,恋人间的对白过分强烈和夸张,尤其是男主人公埃弗拉因的语言,放在现代的语境下稍显别扭。马托·德·图内尔的《没有窝的鸟》讲述了曼努埃尔和玛格丽塔坠入情网,却发现彼此是同父异母的兄妹的故事——他们是被同一个主教蹂躏的两个印第安女人的子女。
另一位秘鲁作家里卡多·帕尔玛(1872—1910)成功扭曲了秘鲁的现实,是19世纪拉丁美洲最重要的文化名人之一。他的主要成就在于创作了《秘鲁传说》,自此开创了一个全新的文学流派。《秘鲁传说》中的作品大多短小精悍,略带讽刺,讲述了殖民时期秘鲁的故事。秘鲁曾长时间被西班牙殖民(首都利马曾经是人口最密集、城市最繁荣的总督区首都城市之一,与墨西哥城的发达程度相当),因此历史和逸事颇为丰富。帕尔玛找到了自己的写作方向,创造出一种具有超高辨识度的情节、人物和故事相融合的创作模式,讲述了“有色人种”的传奇小故事。
帕尔玛对风格和结构的关注,使他对于拉丁美洲短篇小说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同时,作品中的怪诞元素又为魔幻现实主义的萌芽打下了基础。这些传说文字最初在报刊上发表,随后在1872至1891年间结集成卷。其中一卷含有情色意味,直接取名为《青酱里的传说》[14]。尽管对过去的回忆充满浪漫主义色彩,作品依然侧重于刻画那个缺乏典型社会冲突的殖民时期。通过帕尔玛笔下的微观图景,西班牙统治下的秘鲁成了一个充满传说和传奇故事的奇妙世界。帕尔玛创作这部作品时,秘鲁已获独立,帕尔玛在渴望拥有属于自己的光辉历史的秘鲁中产阶级中找到了自己的读者。与萨米恩托、米特雷和之后的很多拉丁美洲作家一样,帕尔玛除了是小说家外还身兼数职:他同时是参议员、记者、编剧和历史文卷的编撰者。他还是秘鲁国家图书馆的创始人和第一任馆长。
另两位散文家何塞·马蒂与乌拉圭的何塞·恩里克·罗多在拉丁美洲同欧洲关系的问题上持鲜明的对立立场,携手为现代拉丁美洲文学的奠基时期画下了句号。两人同时对拉丁美洲的思想和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他们尽管差异很大,却也不乏共通之处:相较于对立,他们的观点更能互补互济。
首先,两人同属西语美洲现代主义文学运动的阵营。马蒂是诗歌运动的领军人物之一,罗多可以说是散文创作的集大成者。其次,他们都继承了玻利瓦尔的“拉丁美洲大一统”理念,主张超越本国国界,将目光投向整个拉丁美洲。在论述中,他们都看到了美国在世界政治和文化层面彰显的强大影响力。马蒂曾在纽约生活15年,对美国的思想和文学了然于心。罗多在美西战争的余波中坚持创作,马蒂则在战争结束后支持古巴独立,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对于玻利瓦尔来说,美国是拉丁美洲脱离宗主国的榜样;到了马蒂和罗多的创作年代,美国已经一跃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国,其强大的工业实力和科技发展水平,从轻易打败西班牙的事实中即可见一斑。此外,马蒂和罗多都保持着与萨米恩托的通信,而萨米恩托也一直秉持美国在很多领域值得拉丁美洲学习的观点。
在演讲口才方面,马蒂几乎无人能敌。他最为人知的一些文章,最初是在古巴十年战争[15]中面向身处美国的古巴工人和老兵做的演说。他的演说掷地有声,旨在鼓励所有人共同去战斗。但他喜爱通过原创的比喻来阐释问题,展现出诗人的天赋。马蒂最著名的诗歌便来源于这些格言式的演说;从其格言中摘取的精华语句,常被人们用于教育和游说。
马蒂生前发表的报刊纪事与散文,是他最伟大的文学成就。这些文字与风俗主义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他将这一风格带到所有他曾经停留的国家(美国、墨西哥、危地马拉、委内瑞拉)。这些文字结合了报道、场景和散文的创作手法:通过强有力的想象、诗意的视角和动人的比喻,马蒂将文字推向极致。他无意站在亲历者的角度书写,而是常常利用通过电报或美国报纸获取的新闻进行再创作。
这些报刊纪事很受读者欢迎,因为作者在美国介绍了如日方升的美国,美国成为大国的事实在拉丁美洲人民心中激荡起敬畏、敬仰、畏惧,以及某些不满的情绪。此时,马蒂就身处这个发展进程与地理面积都远超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