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犹太人与犹太教 [4]
但是,为什么耶稣的追随者会最终脱离他们的犹太教友?为什么宣扬爱邻人的两个宗教之间开始相互仇恨?
犹太教和基督教为何分裂?
《新约·使徒行传》第15章记载,大约在公元50年和60年之间,刚刚组成的基督教派的领导者之间发生了异常激烈的对峙。保罗曾一直强烈反对追随耶稣的教徒,此时,他已经在前往大马士革的途中经历过著名的异象,加入了原本被他蔑视的教派之中。他与朋友巴拿巴一起从叙利亚的安条克回来,游说耶路撒冷教会领袖支持他的主张,即皈依基督教的外邦人不必行割礼,不必遵守“摩西的律法”。
保罗的观点在耶路撒冷的会议上引起了激烈讨论。保罗和彼得(两人都是犹太人)认为,放松摩西律法的严格要求能让外邦人更容易皈依基督教,会议上的其他人则认为,完全服从律法的规定至关重要。最终,耶稣的兄弟雅各提出,不应该给外邦人太重的负担,但至少应该要求外邦人“禁戒被偶像玷污的食品、禁绝奸淫,禁食勒死的牲畜,禁食血”(《使徒行传》,15:20);按《新约》的描述,这个折衷办法被接受、写入信中,发往安条克、叙利亚与西利西亚等地。
但是,我们从别处读到,这一折衷方案并没有让各方都接受。一方面,保罗自己反复声明“摩西的律法”(其中包括禁食勒死的牲畜及其他禁戒)过时了;另一方面,那些严格奉行“摩西的律法”的“犹太基督教徒”(也许雅各就是其中一员),他们曾一度辉煌过,虽说也被保罗派基督教徒边缘化,但他们独特的本色还是延续了数世纪之久。我们只能根据他们关于耶路撒冷会议的记载来进行推测,因为是保罗的门徒撰写了《新约》,并以此为据形成了后来的基督教。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也以同样的方式赋予胜利者对事件所作的阐释以正当性。
不管耶路撒冷会议的真相如何,《使徒行传》的记载突出了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走向分裂的一些因素。显然,分歧点在于《托拉》中的某些律法是不是还有适用性。这不仅仅是有关教义的纷争,还是一个严重的社会分裂。一个民族,或者说一个宗教社团,往往通过法律、习俗以及宗教仪式表现其身份特质。小的分歧或者个体的背弃有时可以包容,然而,集体放弃律法就可能被视为对身份的拒斥。保罗计划接纳外邦人加入信徒的行列,按他的说法,即“将野橄榄枝嫁接”到茂盛的橄榄树根上(《罗马书》,11:17);这个想法与犹太教徒以自己为一个特殊民族或社团的思维方式无法相容。它不仅没能将“犹太人和外邦人”联合起来,反而催生出两个相互抵触的团体,它们都自称是“真正的以色列人”。
还有一点《使徒行传》记载得很清楚:公元50年之前,耶稣的追随者就已经形成一个与众不同的团体,他们反对耶路撒冷的犹太教领袖,也遭到那些犹太教领袖的反对。其他的“敌对”团体,比如死海教派,虽脱离耶路撒冷方面的领导,却没有形成新的宗教。为什么有这样的差别呢?
声称耶稣就是上帝应许的弥赛亚,这一论断本身还不足以解释分裂的原因;对其他教派的此类断言并没有产生如此深远的影响。而且,一个团体宣称一位逝去的死者为弥赛亚,还是有些不同寻常;每个人都清楚,罗马加在犹太人身上的枷锁比以往更沉重,上帝应许的和平时代还遥遥无期,此时宣称救世主弥赛亚已经降临,未免有些似是而非。
并非只有一个动因,而是教义差别、社会条件和外部事件等多方面因素的特定结合,才使得基督教开始了一个不同于犹太教的发展过程,尽管它与犹太教有着密切的关系。公元70年,罗马人毁坏耶路撒冷圣殿,加剧了这一分化。基督教徒将这个事件解释为上帝对犹太人的弃绝,对自己信仰的坚振。犹太教徒则将其解释为上帝惩罚他们所犯的罪,就像是父亲惩戒儿女一样,而不是弃绝他们。从更务实的层面来看,耶路撒冷遭劫之后,罗马帝国的皇帝韦斯巴芗对所有犹太人征收丁税,这就让人产生强烈的物质动机去疏离犹太教,与罗马帝国结盟。
确实,自公元70年之后,两个宗教再也没有回到过去。基督教和犹太教对各自的界定相互对立,教义分歧进一步强化。基督教徒形成了一套针对犹太人的“歧视教义”,造成许多惨剧和流血事件,直到后来,“歧视教义”脱离基督教背景,在纳粹种族大屠杀事件中达到极致。
两个宗教如何界定自身?
公元70年之后,犹太教徒和基督教徒都开始着手完成一项重要任务,即确定自己的身份。对于今生和来世,他们相信些什么呢?应该怎样组织自己的社区呢?应该采用哪种祷告形式、庆祝哪些特殊的宗教节日、举行哪种宗教仪式呢?
对基督教徒来说,耶稣基督具有至关重要的意义,他们因此便投入大量精力界定自己的信仰。“三位一体”这一概念一直存在争议,那些不同意主流观点的往往会被斥为异端而受到迫害。犹太人否认基督教徒关于耶稣的说法,因此便遭逢特别的指责,被视为“基督的敌人”。犹太教被斥责为过时而不值一信的宗教。基督教会的神父们虽然宣扬博爱精神,却公然表示憎恶犹太人和犹太教,这就使排犹主义论调影响陡增,而排犹主义原本只是偶尔出现于异教经典作家笔下;他们宣扬,犹太人“杀害了基督”。
一样的经文,两样的宗教
奥利金是基督教神父,死于公元254年,生活于巴勒斯坦的凯撒里亚;同代犹太人中,有一位是太巴列的拉比约哈南。他们两人都评论过《圣经》中的《雅歌》;都将《雅歌》解释为讽喻。对于奥利金来说,《雅歌》讲的是上帝或者基督与祂的“新娘”,即教会之间的故事;对于约哈南来说,《雅歌》讲的是上帝爱祂的选民以色列人的寓言故事。
有位美国学者鲁本·基梅尔曼分析了两人的评论,发现始终存在五点差异,与区分基督教与犹太教的五个重要的问题正相对应:
1.奥利金写到了上帝与以色列人之间的一个约,由摩西在中间完成;也就是说,相对于基督的直接现身而言,上帝与以色列人之间的联系是间接的。而约哈南拉比视上帝与其子民立的约由摩西协定,因而是以色列人直接从上帝那里得来的,是“他的亲吻”(《雅歌》,1:2)。约哈南强调上帝与以色列人之间的亲近和爱,而奥利金在二者之间设定了距离。
图3 基督教会和犹太教堂中的象征性雕像。藏于德国特里尔的圣母大教堂。象征基督教的雕像傲立挺拔;代表犹太教的雕像蒙着眼,神态谦恭,王冠正要从头上掉下去,权杖是折的,连石板都拿倒了。
2.依照奥利金的说法,希伯来圣经被《新约》终结或者说取代了。约哈南认为,希伯来圣经由“口传《托拉》”即拉比的阐释传统最终完成。
3.对奥利金来说,基督是中心人物,他取代了亚伯拉罕,完成了对亚当原罪的逆转。对约哈南来说,亚伯拉罕的地位依然重要,律法是对原罪的“矫正”。
4.对奥利金来说,耶路撒冷是一个象征,是“天国之城”。对约哈南来说,世俗的耶路撒冷依然是天堂与人间的联结纽带,上帝还会在这里显现。
5.奥利金认为,以色列人经历的苦难证明了上帝对他们的弃绝;约哈南则认为,以色列的苦难是宽容的天父对他们充满爱意的惩戒。
犹太拉比不太关心去准确界定正确的信仰。他们认为,信仰上帝、接受祂通过《托拉》赐予的启示以及祂对以色列人的“拣选”(选择),这是不言自明的公理,他们依照圣诫来界定犹太教,包括“爱邻如己”(《利未记》,19:18)、“爱主,你的上帝”(《申命记》,6:5)以及细枝末节的宗教仪式等等。
犹太教的原始资料只字不提基督教。基本上,犹太拉比往往视基督教为不存在,一心一意地诠释《托拉》及其诫条。你只得从他们的字里行间体会,他们是不是在对基督教徒的言论作出任何回应。
没有人能确切地了解到,在最初的几个世纪里,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神职人员在何种程度上有过直接的接触,或者对彼此的著述有过第一手的了解。基督教殉教者查斯丁在公元140年至170年间活跃于罗马,他写过一篇《与犹太人德理夫的对话》,其要旨就是记录与一个犹太教贤达的争论;学者们努力研究这篇对话,但是很难将德理夫的观点与已知的犹太教原始资料中的观点等同起来。
公元3世纪,犹太教与基督教的神职人员肯定有过接触,或者是在巴勒斯坦的凯撒里亚这样的地方,因为那里既有犹太教社区,也有基督教社区(见文本框里的内容);或者是在叙利亚的安条克,圣约翰·克里索斯托于公元4世纪在那里宣扬其反犹立场,抨击犹太教,也许他是担心基督教徒被吸引到犹太会堂里。当然,也有些个人“改变立场”皈依基督教或犹太教,有些妇女试图调停两种观点,但她们的贡献没有记载下来。
以早期的基督教和犹太教对待彼此的态度来评判这两种宗教,这不太公道,因为任何一方都没有把这种态度摆在最重要的位置。至今,互不信任、互有敌意遗留下的问题仍然困扰着我们,只是到了近代,基督教徒才开始承认他们信仰中的这个阴暗面及其给犹太人造成的惨剧和苦难。特别是纳粹的种族大屠杀之后,基督教与犹太教之间的对话才打开大门,走向和解之路,基督教也修正了针对犹太人和犹太教的传统态度和神学思想,尽管两教对话的基础早就存在。
第三章 犹太教的发展历程
1985年6月24日,梵蒂冈与犹太人宗教关系委员会签发了一个文件,文件名太长,让人难以记住:“关于罗马天主教堂中布道解经时讲述犹太人和犹太教的正确方法的几点说明”。文件包含了这样一些记得住的词句:“我们必须提醒自己,以色列民族如何自始至终都伴随着持续不断的精神繁荣,无论是拉比时期、中世纪,还是现在,其源头在于我们一直与犹太教共享的同一个宗教遗产”;文件随后还引用了教皇约翰·保罗二世的话:“犹太民族到今天还在信奉和践行的宗教信仰和宗教生活,非常有益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基督教生活的某些方面。”
终于,十九个世纪过后,真相才浮现出来。不仅仅是基督教会隐瞒了真相;“持续不断的精神繁荣”也常常被犹太历史学者掩盖起来,他们过于关注的是去表现犹太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与牺牲,任凭有关受迫害的记载遮蔽历史的另一面,即犹太人的精神与知识创造力“无论是拉比时期、中世纪,还是现在”一直在延续。
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