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海德格尔 [8]
此在首先并通常寓于它所操劳的“世界”。那种“沉隐于……”的状态多半具有在“常人”之公共性中消失这一特征。首先,此在总是已经从自我跌落,这是成其为自我的一种真正能力,并且已经沉沦到“世界”中去。“沉沦”到“世界”中意味着沉隐于相互存在之中,只要后者是由闲谈、好奇心和歧义引导的。
(《存在与时间》,175)
说此在已经从自我跌落下来,并不是说它在这之前处于一种非沉沦的状态。此在总是已经从自身落进世界,正如我总是已经交纳了个人所得税而从未拿到我的全部薪水一样(即使没有个人所得税这一类的东西,我也拿不到我所谓的全部薪水)。
海德格尔对于“沉沦”的论述是非常生动和吸引人的,但是也带来了一些疑问。他现在坚持认为我们所处的一般日常状态是一种沉沦性和非本真性的状态。但是怎样才能合理解释生活为闲聊、好奇和歧义所引导的作坊里的工匠呢?这也许对记者和他们的读者、文化消费者以及哲学家说得通。这位诚实的工匠也许会传播与他的手艺没有关系的闲言碎语,或是对邻居的风流韵事好奇,并且对他们讲一些模棱两可的话。但是做这些事并不是他每天生活和工作日程中的重要部分。那么为什么沉沦是他的存在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呢?这里有两点原因。首先,这个工匠“切近并且大部分地”浸淫于他的日常工作中,除偶然的情况以外并不会退后一步来整体性地审视他的生活和状态。其次,他所工作于其中的世界是公共性的而非私人性的世界。这个世界从他人或者更确切地讲是从无名的“他们”那里获取意义,而不是单单从他自身获得意义。他做某个型号的鞋子是因为他们的要求。他用皮革和锤子来做鞋,因为人们都这么做鞋,而且这些用途也是社会赋予锤子和皮革的。所有这些都有道理:就他所知,没有更好的方式来做鞋子了;并且鉴于他是一位有能力的鞋匠,他制作的鞋子也有市场,他要转行的话那就是愚蠢的行为。(他也许会用他的锤子砸碎竞争对手的脑壳,但这不会使他更本真或将他从沉沦的状态中抬升起来,因为,锤子可用来杀人也只不过是一种受到承认的看法,尽管这个用途是为大众所反对的。)这就是此在的日常状态,并且在海德格尔看来,这种状态离闲聊、好奇和歧义并没有几步远。
沉沦性和非本真性错在哪里了呢?从某层意义上讲,它们完全没错。它们是人类困境的必然特征;我们不能跨出我们所处的状态去用一个外在的标准衡量它。但从另一层面上讲,海德格尔认为它们会导致错误。浸淫于世界,或者浸淫于世界上的事物,会让我们认为自己是现成在手的,是会思想之物,是一个工具、一架机器或一台电脑。如果我们嗜好闲聊,我们就会将断言从它在世俗性意指中的锚定地抽离出来,并将其看做自主的“判断”。从这些方面讲,此在对存在的理解是一个不可靠的指引。但这些错误本身并非必然是由“常人”的闲聊强加给我们的。“常人”可能会说人是机器、断言是“判断”,但那是单独的一类错误根源。如果我们相信人是机器(或“主体”),因为这是在我们应对外部世界的过程中人展现自身最显著的模式,那么我们无须“常人”来告诉我们这些。另一方面,“常人”所说的可能是对的。简单接受“常人”的所言也许是不体面的、无助于加深理解的,不符合哲学家的职业特点,即将目光限定在学说,或者至少限定在学术会议或近期刊物上传播的那些问题上,而这些问题可能是恰当的,所给出的回答也可能是正确的。无论如何,过去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康德——也会走错路。不过,他们当然不会因此就比海德格尔少半点本真,或者对闲谈或“常人”少半点拒斥。海德格尔似乎将一个人的信仰的真理性,同这个人自己的“本真性”以及他对其信仰的坚持融合在了一起。他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柏拉图也认为哲学不仅仅是获取知识的有效工具,而且还是一种有极高价值的生活方式,亦即让人睁开审视真理的心灵之眼的生活方式。
沉沦和真理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海德格尔关于真理的论述,就可以针对其中一些指责为他辩护。真理揭蔽和被揭蔽,是照亮外部的光线和被投射出的光线。那些只是接受或者传播当前闲言碎语的人,是无法放射出自己的光芒的,即使这些闲谈碰巧从某种意义上讲是正确的。相反,一位伟大的哲学家,即使他的观点是错误的,也在发射自身的光芒。海德格尔认为,他所犯的错可能源自没有经过足够的审视就接受了传统中的某个观念。但是无论如何,哲学家的思想不可能是全然错误的。哲学家的思想永不可能被简单地确定为对或错。正如海德格尔说他自己那样,哲学家的思想总是“在路上”,在流变中,却从来不在终点上。它们总是发出足够的光亮给我们指出正确的方向,即使这样会偏离哲学家本身。闲谈不能做到这一点。闲谈是迟钝的、自我封闭的。它会让我们“镇静”下来,认为事情得到了完全解决,让我们不愿看得更远。
海德格尔不是简单地拒绝其对立者的观点。他想揭示的是,哲学家们的错误源自此在本身的一个根本特征,即它的沉沦。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声称像工匠专注于自己工作这样的日常此在,也容易犯跟哲学家们一样的错误,而哲学家犯的错仅仅是日常误解中高雅一些的概念性版本。在下章我们将会看到,海德格尔认为亚里士多德对时间的论述——时间是由“当下”或瞬间组成的无休无止的连续体——不仅是一般希腊人的时间观,而且还是“流俗的”或者“庸常的”时间观念或对时间的理解:“这种理解(时间)的庸常方式在传统时间观念所提出的阐释中已经很明显,这种时间观念从亚里士多德一直延续到柏格森甚至更晚。”(《存在与时间》,17及下页)我们为什么应该同意,哲学家的时间概念或者(比如)自我概念已经潜在地蕴涵于日常性此在对这些问题的前概念理解之中了呢?一位不进行哲学思维的工匠,显然不会用观念术语来思考诸如他跟其他事物一样也是事物,或者时间是当下组成的连续体这样的问题。这些想法从未出现在他的大脑中,而且即使这些想法呈现在他面前,他也不可能迅速同意。为什么我们应该说他隐在地把自己理解为物、把时间理解为当下的连续体呢?一方面,海德格尔认为日常此在对存在的理解必须紧密地对应于海德格尔对存在的观念性论述。如果工匠把自己绝对性地看成(比如说)一架机器,而且只把时间绝对性地看做是当下的连续体,而不是看做(比如说)做事情所花的时间,那么他就无法做好自己的工作,或者找到他在这世界上的位置。如果真是这样,日常性此在就完全受到了蒙骗,无法为存在的意义提供线索,或者说至少不能给出比亚里士多德或笛卡尔著作所给出的更多的线索。但是为什么会这样?这会阻止人们去相信海德格尔能够表明芸芸众生中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而其他人都被蒙骗了。海德格尔自己也是此在,正如亚里士多德和笛卡尔一样。他需要一些线索以便指导他对存在进行概念论述;而且,如果这不只是他对存在的独特的个人化理解,能够引导他只产生自己对存在的独特的私人性概念,这一理解就一定是他同别人在很大程度上一起分享的一种理解。日常性此在就不会在对存在的理解中完全受到蒙骗。但是,它在前概念性层面上对存在的理解是完全正确、毫无瑕疵的吗?如果是这样,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哲学家们在尝试将这种理解概念化时常常犯错误呢?如果哲学家犯了错,日常性此在在某个层面上也一定是犯了同样的错误。不这样认为就意味着把哲学家作为另类分开,把他们的理论视做同日常性此在(以及他们自己的)对存在的前概念性理解没有关联,尽管与没有哲学头脑的闲谈者的闲谈还有些类似。因此,海德格尔坚持认为我们所有人都处于沉沦状态。否则,哲学家所犯的错误就无法得到解释。
本真性的行话?
1964年,西奥多·阿多诺出版了一本批评海德格尔的书,题目为《本真性的行话》。题目所体现的抱怨是海德格尔所能体会的。行话是一种形式的闲谈,海德格尔却并不喜欢闲谈,因为闲谈是对脱离了思想、感觉和感知的语境的重复陈述,而思想、感觉和感知正是陈述产生的本原。那么,我们是不是就该接受海德格尔自己的哲学,把他的哲学当成我们自己的并且传递给他人呢?恐怕未必。那样的话就会成为闲谈和非本真。我们是不是只有到被激发起来进入本真状态时,才听从海德格尔的语言,开始进行我们自己的哲学探索?也不是。那样就类似于好奇了,是对新奇事物的渴望。我们要做的也许是这样:在我们遭遇海德格尔而受激发进入本真状态时,我们对待海德格尔应该像他对待亚里士多德、笛卡尔和康德那样,阐释并厘清他的著述,以此作为建立我们自己新思想的基础。[海德格尔用各种方法描述他研究其他科学家的方式:如阐释、“解析”(Destruktion)——很接近德里达的“解构”、“复述”,以及后来的“对话”。]
烦
此在迄今已展现出了多种特征。海德格尔给它的一般日常性下了这样一个定义:“在世存在是沉沦而揭蔽着、被抛而筹划着的,对于它来讲,无论是在同‘世界’一起的存在之中还是在与他者一起的存在之中,最为自我的存在能力都是一个问题。”(《存在与时间》,181)就其他特征为其派生物或作为其二级附加特征来讲,这些特征中没有一个是基本的或者“原初的”。与“世界”共在(也就是说同人类之外的其他实体打交道)并不先于与他人共在(亦即与他人之间的交往)。反过来,说与他人共在是优先的,而与用具共在等等只是从前者派生的二级特征,这也不对。或者回过头来讲,理解和情绪,亦即“心理状态”也都不是原初的;两者都同等地参与了我们对世界以及我们自己的揭蔽。它们就像海德格尔所讲的那样,都同样是原初的或者“等原性的”。另一方面,这些特征互相联系不可分割。不可能存在这样一种实体,它能够与“世界”共在却不与他者共在,或者说能与他者共在却不与“世界”共在。没有哪种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