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海德格尔 [17]
曾经存在的此在
《存在与时间》面世时尼采已然去世。笛卡尔以及海德格尔考虑的许多其他哲学家也同样如此。而胡塞尔(1859—1938)当时仍然在世,不过海德格尔对待胡塞尔的方式与对待笛卡尔并无二致:他们都是“烦的存在的可能性”(xvii.107)。对于历史性而言,其他此在的生死有关系吗?有时候海德格尔认为有关系。人工制品是历史的,因为它们“被曾在世上存在过的重要此在使用过。那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存在与时间》,280)。因此历史学处理的是曾经存在过的此在,并且,因为此在是在世存在,这就关联到世界历史:“如果此在已不再在那儿,那么世界也就是曾在那儿的存在。”(《存在与时间》,393)海德格尔是在暗示,此在的世界与此在一同消亡。这令人迷惑。两个同时代的人各自在世界中,但他们在同一世界中。为什么我不能与当前已过世的某人存在于同一世界中呢?无论如何,同时代的人并不同时死亡以方便我们研究,也不会在我们记录他们的功勋史之前全部死去:今天仍有世界大战的幸存者。我们需要区分“曾在那儿”与“已不在那儿”。对于作为一个历史存在的海德格尔而言,重要的是胡塞尔曾在那儿:胡塞尔的文本从他的学生时代开始便(“总是已经”)现成在手,就像笛卡尔的一样。从下面这一点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从其他方面看可能不同):胡塞尔还活着,精力充沛,可以接受提问,随时准备作答,这种方式是笛卡尔所不具备的。此在的历史性能够给我们一个关于客观时间顺序的观念吗,在这一观念中笛卡尔生存并死亡于康德出生之前,康德又死于胡塞尔出生之前?可能吧。当海德格尔浏览笛卡尔的书页时,他并未找到提及康德或胡塞尔之处,而胡塞尔却经常提及笛卡尔与康德。他们各自处于不同的世界吗?就他们的想法来说,这比他们生活的其他方面更不合理。康德的哲学比他的假发更不过时。但是我们倘若要将他们按时间顺序排列,更不用说给出他们出生与去世的日期,我们就需要将他们放置于同样的世界和同样的世界时间之中。
世界时间
时间是“意指性的”。此在需要时间来做事,做事需要花时间,此在也可能“失去”或浪费时间。这取决于此在作为烦的存在、它的时间性,以及它的有限性:
“那儿”是以一种基于此在自身绽出性伸展的时间性的方式被揭蔽的,这种揭蔽同时将一个“时间”分配给了此在;只是因为这一点,事实上被抛的此在才能“获得”与失去时间。
(《存在与时间》,410)
时间的意指性比时间计算或时间测量更为基本。我看表是为了准时参加会议。我看日志是因为在想自己是否能在截止时间内把事情办好。如果我不需要时间办事,如果我不需要按时办好事,我便无须看表或翻日志。
在德语中有三个时间副词对应于三个时间性的绽出态:“到时”(dann)指代将来时间,“当前”(jetzt)指代现在,“那时”或“曾在”(damals)指代过去时间。我们在作规划时用这些词:我必须当前就穿戴好,在出租车到时到来之前;我必须重考,上一次那时我没考及格。“到时”与“上次”二者都涉及到“当前”;“到时”暗示着“当前还没有”,“上次”暗示着“当前已不再”;出租车还没有到达这儿,我当前没有考试不及格。时间性“将自己诱入当前的陷阱,在当前化的过程中主要说着‘当前!当前!’”(《存在与时间》,407)。
“当前”、“到时”与“上次”的时间是可确定的。我们将时间分配给世间事件:“到时,当出租车到达时”,“当前你已经穿戴好了”,“那时,当你考不及格之时”。这与时间的意指性有关:我们无法当时计划行动,除非我们能将时间分配给它们。时间也是“持续的”或延伸的。我们首先并不是指瞬间而是指居于中间的时间:“我会读书直到出租车到达”,“自从考试不及格,我便一直在好好学习”。即使当前也不是一个非持续性的瞬间,而是一段或短或长的时间:“‘当前’:在休息,在吃饭,在晚上,在夏天。”(《存在与时间》,409)这与时间可确定性有关。我们做事与事情发生都需要时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无法在非持续性的瞬间完成。时间是公共的。这也与时间可确定性有关。我们常常以不同事件来为同样一个时间定日期。对于我那个时间是那时,当我结婚之时对你来说是那时,你毕业离校之时。但通常我们能够理出头绪,通过我们双方都知道的事件确定一个时间:我结婚了,你毕业离校了,那时,当时英格兰最终赢得了世界杯。我们在公共时间中使活动协调统一:我们安排到时见面,当时音乐会正好结束。
有了时钟,生活变得容易了。自然的、原始的时钟是太阳,通过它的光线位置的提示我们得以完成日常工作。太阳对于每个人都在那儿,在同一个经度。它不与特别的人或事务相关联。最初我们衡量时间是通过太阳的移动:“因为必须为自己获取时间的此在的时间性是有限的,所以它的时日已经被计数了。”(《存在与时间》,413)我们衡量时间是因为存在做事的正确时间与错误时间。像世界一样,时间是意指性的。因此时间变得世俗化,便有了世界时间,在这一时间内所有现成在手或有待上手的事物各在其位。后来,当我们进行活动不再那么依赖光线位置的时候,就设计出了不需要光线的时钟——虽然它们或多或少要与太阳的运动同步。
“普通时间”
当测量变得更加精确时,它就改变了我们的时间概念。它以损害其他绽出态的代价强调当前。赛跑选手首先关注的不是当前。他期待的是自己在越过终点线的那一刻接受观众的鼓掌喝彩。他为冲向终点而加速。所有这一切在为他的赛跑计时的人身上则并不存在。当前,以他的表计,三点,赛跑选手起跑了;当前,三点零五分,他跑了一半了;当前,三点十分,他冲过了终点线。计时员并非完全忽略曾在与将来。他“保持”着三点钟赛跑开始的时候,等待着它的终结。然而保持与等待被专横在场的当前所抑制了。
时间测量仍然是持续的。赛跑持续了十分钟,从三点到三点十分。但是当前并不是持续的。赛跑当前开始,三点整,这并非像一名观众说“现在将开始了”那样,是一种持续很久的当前。它三点十分准准地结束了。至少在理想状态下,时间测量的当前并不是持续的。
时间仍然是公共的,仍然是意指性的。我在为一名赛跑选手计时,他跑的时间由全程的各阶段明白地显现出来;时间与赛跑一样具备开端、中途、结局。其他观众观看比赛,他们的手表也许和我的手表显示相同的时间。然而计时员更集中精力于他自己手表指针的走动,比选手或激动的观众在烦闷无聊的时候更少关心世间之事,这时候时钟能够完全控制局势。当我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候车的时候,时间似乎完全是空的、同质的,仅仅被时钟指针的运动所不时打断。它与任何重大事件都毫不相关;似乎自身就是一种存在体。
海德格尔声称,这促生了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观念,即时间是一系列的当前。被剥夺了可确定性与意指性,绽出的时间性变得“稳定”(《存在与时间》,422),因此时间是同质的。一系列当前被看做现成在手,时间几乎是所有其他事物当中的一种。当前时间不被打扰,不具鸿沟——与在无事之秋滑行的绽出的时间性不同。它是无尽的——这一特征被海德格尔归结为“在死亡面前逃遁”(《存在与时间》,424)。它完全是公共的:它“属于所有人——这意味着,不属于任何人”(《存在与时间》,425)。然而,当前时间仍然承载着它在时间性中的起源的印记。时间被说成是流逝,而非出现:“此在通过‘逃遁的’关于其死亡的知识知道逃循的时间。”(《存在与时间》,425)它同时也是不可逆转的,不可逆转地向单一方向运动,这一点只能由其从绽出的时间性得来而得到解释。如果赛跑是后退跑,甚或计时员的手表是倒着走,这对于计时员而言也无甚差别;他仍然能够为赛跑计时。但对于赛跑选手而言情况就并非如此,他不可能期待着到达终点线,成功已唾手可得,而事实上又尚未完全确保。于是,当前时间便由绽出的时间性中而来。另一方面,无论我们用多少重要性和价值去填充,要想从贫穷的当前时间中去建构绽出的时间性,这将会非常困难,甚至无法实现。
当前时间是衍生性的。但不能说它不真实或不正统:“流俗的时间表象有其自然的合理性证明。”(《存在与时间》,426)历史学需要世界时间(虽然需要的不是当前时间):“时间性把世界时间时间化,在世界时间的视野中,‘历史’能够作为时间内的演历而‘出现’。”(《存在与时间》,436)海德格尔并不希望我们抛弃世界时间而支持绽出的时间性。那样我们就会失去决断所赖以运作的稳定框架。本真、决断、绽出的时间性——这些使我得以与亚里士多德的文本抗争,并主张(比如说)“真理”的最初意义是“无蔽”。非本真、沉沦、世界时间——这些通常使我会说当代英语,说亚里士多德于公元前322年去世。像在别处一样,在这里非本真物尽其用。
海德格尔vs.黑格尔
在《存在与时间》倒数第二章,海德格尔声称黑格尔(1770—1831)接受了亚里士多德的时间概念而并没有超越它。为什么是黑格尔呢?部分原因在于海德格尔对黑格尔无比尊崇:
他在哲学中所看到的和能够看到的比以往看到的都要多得多,因为他对于语言有一种非凡的力量,并将隐蔽事物从它们的藏身之处揪出来。
(xxiv.226)
还有部分原因在于,黑格尔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