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浪漫主义 [6]
由此可见,情况甚是复杂,且不无讽刺与荒谬。拜伦和雨果的追随者甚众;普希金去世时,沙皇政府简化其葬礼仪式以防其转变为危险的示威游行。然而,当时很多诗人和各行各业的艺术家们聚集在“波希米亚”没有暖气的阁楼里,一起嘲讽那些无视他们存在的“资产阶级”。这是因为,大体而论,诗歌艺术确实受到民众的喜爱,许多诗人也得到世人的颂扬,但用诗人柯勒律治的话来说,最令人感到痛苦的就是大多数诗人仍被世界“冷眼相待”。如果说如今几乎没有诗人会悲叹他们的作品不受大众的重视,那是因为他们从不对两个世纪之前仍然存在的名副其实的“声誉”抱有希望。本章将主要阐述诗人的浪漫主义形象或自我形象,对诗人真实的境遇只是一笔带过。这种形象——被遗忘的天才、神圣的灵魂、不被赏识的先知——对我们仍有很大的吸引力,虽然现今具有代表性的诗人对社会名誉不抱多大期望,但不管怎样,他仍在大学里谋得一份教职。
神圣的诗人
雨果的早期颂歌《新颂歌集》(1824)开篇写道:
让他安详地走吧,穿过一个不了解他的世界;
尊重他高贵的悲伤,这个伟大却不幸的人
为他自己的灵魂所吞噬!
逃离,哦,虚空的快乐,他简朴的生活;
他日益生长的棕榈树,嫉妒且孤独,
不能在你的花丛中茁壮成长。
诗人遭受着内心的悲痛,他那逐渐长大的棕榈树似乎是殉道之树,但它也暗示着最终的胜利,因为基督教殉道者在忍受尘世的折磨后,就进入了天堂。棕榈树也朴实地高耸于那美丽却转瞬即逝的欢愉之花上。雨果接着描述了诗人与缪斯、诗人与基督及先知们灵魂间的无声交流,然后,在再次警告“无礼的凡人”远离诗人之后,得出结论:
这天到来,缪斯将亲自送他,
他那典雅、赋有神圣使命的鲁特琴
进入那嗜血的世界,
因此,他,为将我们从我们自身的鲁莽中解救出来,
会从天而降,带给威胁之人
全能上帝的祈祷。
一股强大的精神注入他的思想。
他现身了,突然,他的话语闪烁着
像燃烧的树枝一样闪闪发亮。
人们围拢在他身边,匍匐在他脚边;
神秘的西奈山及其闪电为他加冕,这上帝就在他的额上。
毫无疑问,这是年轻雨果一厢情愿的白日梦,但它打破成规,令人惊叹,一些读者为之激动不已。这位未经确认的精神交流者成为世界上睿智的立法者,成为摩西第二。事实上,摩西在雪莱《诗辩》的“诗人”名单中出现过。阿尔弗雷德·德·维尼1822年创作了诗歌《摩西》,描绘了摩西生命的最后时刻。当摩西看到自己有生之年无法踏入的应许之地时,他因上帝授予他的使命,仍然被他的人民所孤立。维尼后来写道,摩西代表“天才之人,厌倦了永恒的独居,因看到随着自己荣耀的增长变得越来越孤独无趣而陷入绝望”。
普希金在《先知》(1826)中以第一人称讲述了一位六翼天使如何用手指抚慰诗人疲惫的双目,“像一只受惊的兀鹰/我睁开了先知的眼睛”。这位诗人经过多次变形,现在已变身为先知,被派往世界执行旨意,“用我的道把人心烧亮”。柯勒律治用一幅缪斯的幻象结束其神秘而悦耳的《忽必烈汗》(1798),如果他可以重唱缪斯的歌声,那将会使所有听见他唱歌的人哭泣。
当心!当心!
他飘扬的头发,他闪光的眼睛!
织一个圆圈,把他三道围住,
闭上你的双眼,带着神圣的恐惧,
因为他一直吃着蜜样甘露,
一直饮着天堂的琼浆仙乳。
除了雪莱的表述,这些描述均大量借用了宗教范畴。柯勒律治有异教徒的气息,但是,其诗歌的最后一个词却是“天堂”。即使是雪莱,在前述句子中也声称“诗人是未知神灵的祭司长”,祭司长是希腊祭司或者奥秘的启示者。我们似乎正见证着世俗诗人对基督圣坛和讲道台的某种篡夺,这些诗人有些是基督徒,有些不是。这种篡夺似乎已受到大多数欧洲国家越来越多读者的欢迎。这些读者如果不是完全不信仰宗教,至少也是脱离了特定的教会和教义,但却对某种宗教情绪或感觉保持着积极的态度。(稍后,我们将会把浪漫主义作为一种宗教运动来探讨。)
许多18世纪的读者同意托马斯·格雷的观点:在约翰·弥尔顿(1608—1674)或者至少在[约翰·]德莱顿之后,英国再也没有出现过伟大的诗人。前者著有《失乐园》,曾“高高骑在/六翼天使的狂喜之翼上”;后者创作出“不那么放肆的专横的马车(战车)”:“哦!神圣的七弦竖琴,什么样的勇敢神灵/现在将你唤醒?”(《诗歌的进程》,1757)这并不仅仅是回顾过去,因为对英国、法国和德国的很多人来说,那时的情况就像这样——抒情诗数量激增标志着浪漫主义走上舞台,此后的18世纪的很多时期看起来有些“前浪漫主义”,像是预测、准备或是孵化着伟大诗人的即刻诞生,平静的外表下已有隆隆的先兆之声。这无疑是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诗人们自己,不仅格雷,还有阿肯塞德在《论抒情诗》(1745)以及柯林斯在《诗性颂》(1746)中均赞颂他们兄弟诗人的天才之处和神圣天职,并且急欲知道下一个弥尔顿何时出现。在早期颂歌《希腊人的学徒》(1747)中,克洛卜施托克虚构了一个即将到来的年轻诗人,他将以更崇高的名义,拒绝勇士的骄傲和战场的荣耀:
为至高荣耀而流下的泪将使他
与那些不朽的古人为伴
他们永恒的价值,像河流暴涨,
绵延越过每一个漫长的世纪,
并将使他光荣成圣
骄傲之子的唯一梦想!
毫不奇怪,鉴于这一期盼,两代浪漫主义者的数位诗人不仅感知到神的召唤和神圣感,而且把他们的天职作为很多诗歌的主题。华兹华斯在其篇幅最长、最为杰出的作品中写下了他一生的故事,特别是那些塑造并最终确立他诗人身份的经历。该作品从1799年开始创作,直到1850年他去世那年,才以《序曲》为名发表。该诗分13卷,后修订为14卷,是献给其诗人朋友柯勒律治的无韵体诗歌,有些诗行可以达到弥尔顿的“崇高”效果。该诗本身就含蓄地证明了其自身价值,但华兹华斯在明确宣称自己在远见之人或先知诗人中的地位时却毫不羞涩:“这应是我的骄傲/我敢踏足这片圣地,/不谈梦幻,但谈神谕之事。”接着,他继续表明信念:
那个向着我的也已受恩赐
汇集,我稍微拥有的
特权,那是我的一项工作,
从未受教育的事情着手,
经久不衰和创造性,可能成为
一种与自然之力相似的力。
(1805,《序曲》,12.250—252,307—312)
他设想着那么一天,人们“重新崇拜陈旧的偶像”之后,他将和柯勒律治一起参与“救赎他们的……工作”,并以此结束了这部精神自传:
自然的先知,我们将对他们说出
不衰的启示,它因理性和真理
而圣洁;我们所爱的,
别人也会爱;我们能教会他们如何去爱[。]
(13.432—445)
柯勒律治本人在听到华兹华斯吟诵《序曲》的当天晚上创作了诗歌《致华兹华斯》(1807),将《序曲》称为“预言的诗歌”和“神圣的书卷”;当诗歌吟诵结束时,“我发现自己在潜心祷祝!”20年后,弗雷西亚·海曼斯将华兹华斯称为“真正的吟游诗人、神圣的吟游诗人!”(《致华兹华斯》,1828)
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问了格雷曾经问过的问题:“像旧时诗人一样的诗人如今何在?”之后,他回答道:乌拉尼亚,至高的缪斯(也是弥尔顿所乞灵的),如今在沉默中踌躇不前,酝酿着“一部欢乐之作”,将会体现德意志人民精神的“一部新作”
(《德意志之歌》,1799)。在《诗人的天职》(1800—1801)中,他描述了诗意的冲动如何降临他的身上——
……哦,你们神圣的众神及
所有你们这些源泉、河岸、山峰和树林,
当你抓住那卷发,先是
感觉美妙,并且无法忘怀
那意想不到的天才,创造者,
神一般凌驾我们,让我们的
神智变得迟钝,如同被
闪电击中一样全身战栗——
以及他将如何以这种精神状态去面对华兹华斯所说的“崇拜陈旧的偶像”,在那里“神圣的力量流逝了,仁慈/为运动所浪费,忘恩的/一代阴谋家们”。
拉马丁也被神灵所控制,“激情”已如雄鹰般向他猛扑过来:
在你炽烈翅膀的扑击声中,
我因神圣的恐惧而战战兢兢;
我在你的摆布下挣扎,
我逃之夭夭,我怕
你的出现会摧毁凡人的灵魂,
好像一片雷电所燃起的
不再熄灭的烈火一样
烧尽火葬柴堆、祭台与神殿。
(《激情》,1820)
这种情感的迸发让他疲惫不堪,几近绝望,但是他的使命感依旧很强。一年之内,拉马丁觉得他已经收到了上天的指示来创作一部伟大的人类史诗。当他得知自己可能具有阿拉伯血统时,便声称这是他救世主般命运的象征。他相信,所有真正的诗人都能读懂自然的“崇高语言”,这种语言曾为所有人所了解,但现在只有诗人这样的神职才能记起;诗人的任务是通过这种语言与上帝沟通,并向大众解读上帝和自然。1848年,民众选择拉马丁成为临时共和国的领袖时,他们证实了数十年前上帝就已向他宣示的事情。
鹰
正如我们所知,普希金把自己比作睁开双眼的年轻兀鹰;
拉马丁感觉自己被鹰所控制,正如伽尼墨得斯被宙斯所化之鹰擒往奥林匹斯山一般。这两个形象体现了两种不同概念的智慧——普希金是其艺术的神圣主宰者,拉马丁则是痴迷于缪斯或诸神的忠实仆人。这两者各自均有古代先例,在浪漫主义中也很常见。普希金和拉马丁均使用了鹰的隐喻,但是在某些方面却更加反映出浪漫主义的特性,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