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浪漫主义 [10]
1796年,玛丽·鲁滨逊创作了一系列共44首题为《萨福与法翁》的十四行诗,细致记录了萨福的一生,包括她对法翁的痴情、法翁的离去、西西里岛之行、与虚伪的法翁的对抗、死亡的决心,以及她站在莱夫卡斯礁石上时的最后思绪。斯塔尔夫人创作了五幕戏剧《萨福》(1811)。在1824年一年中,利蒂希娅·伊丽莎白·兰登创作了《萨福之歌》,凯瑟琳·格雷丝·戈德温写就了《萨福:戏剧性的人物》,索菲·德纳–巴龙夫人在巴黎《缪斯年历》上发表了一篇《萨福》,俄罗斯诗人伊丽莎白·库利曼创作了一首名为《萨福》的长诗。两年后,阿马布勒·塔斯蒂发表了《萨福之歌》,一首为萨福的朋友艾琳所作的挽歌。1831年,弗雷西亚·海曼斯创作了《萨福的最后一歌》。1843年,卡罗琳娜·科罗纳多创作了《萨福颂歌》和《莱夫卡斯之跃》。关于萨福的诗歌作品一直层出不穷,除诗歌外,还有绘画、清唱剧、歌剧以及芭蕾舞剧。人们经常痴迷于这个主题,如有更多空间去探索这一现象的原因,那将会更加有趣。例如,1793年,英国的骚塞和德国的克莱斯特创作了关于萨福的戏剧诗;拜伦在《恰尔德·哈罗德游记》第二章中(1812)探讨了萨福;1822年,贾科莫·莱奥帕尔迪在《萨福的最后之歌》里倾泻了自己的绝望之情。
这些作品的主旨各不相同,但均再三强调,相对于爱而言,诗人的名誉毫无意义。然而,与柔情的家庭奉献相比,像萨福一样充满激情和情欲的爱情也被证明是危险和不负责任的。尽管萨福值得赞扬,但她的事例仍是一个警告,当然,这个警告更多是给女性诗人而非男性诗人的。确实,拜伦曾宣称,倘若能赢得一位年轻佳丽的芳心,他愿意放弃所有的荣誉(《写于佛罗伦萨至比萨途中》)。赫赫有名之时,他也经常表明名声毫无意义。但是萨福献身的教训主要是针对女人的,因为在人们看来,女人对男人的爱和责任,应该是她们生存的中心。
萨福主题在斯塔尔夫人的小说《柯丽娜,或意大利》(1807)中得到有力而复杂的拓展。小说标题人物是位惊为天人的年轻女性,她美丽动人,机智聪颖,独立自主,见多识广。她是位才华横溢的演员、诗人,更是一名即兴创作诗人(即根据观众提出的主题现场创作诗文的人),小说开篇,在罗马一群热情的民众面前,她被授予桂冠(就像塔索那样)。她是“全新的萨福”:实际上她的名字让人想起古代诗人塔纳格拉的科琳娜[9],据说她是品达的老师和竞争对手。柯丽娜是一位全新的女预言家,预言意大利(当时受拿破仑统治)会被夺回。正如小说副标题表明的那样,她本人就是意大利的化身,辉煌却无力。她遇到了勇敢机智的英国人奥斯瓦尔德·内维尔勋爵。虽然勋爵对家乡的一位女性怀有歉疚之情和责任之心,他们还是相爱了。他们一起游山玩水,多次探讨意大利、法国和英国的文学和文化。他们在闷燃的维苏威火山边待过几个小时,在那里,奥斯瓦尔德坦白了自己烦心的过往。一周之后,她突然发现原来他竟然早已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订了婚!他们双方均在思量她为人妻为人母后是否还应该继续自己的工作。接着,不可避免的事情发生了:奥斯瓦尔德必须回英国去。柯丽娜悄悄跟随其后。其间发生了许多误会,一连串的痛苦遭遇和情感割舍把故事缓慢地推向悲惨的结局。小说情节荒诞不经,极具戏剧效果,且承载着太多的寓意;若是提炼出来,其中的寓意令人沮丧,并为那个时代追求独立和展现才能的机会的女性所熟知。但是,柯丽娜的风趣和魅力令人无法抗拒。她似乎超越了故事情节对她的束缚,给读者留下了深远的影响,或者说,她的确影响了很多欧美女性。她们必定在脑海中反复重写着这个故事,以使爱情和文学声望可以和谐共存,就像斯塔尔夫人曾经断断续续拥有过的一样。但是,她们在诗歌中似乎也在斥责柯丽娜,因为她竟然曾经臆测自己有可能身为女诗人而获得幸福。
在阿代拉伊德·迪弗勒努瓦创作《柯丽娜和奥斯瓦尔德》之前,该小说还鲜为人知。《柯丽娜和奥斯瓦尔德》不仅仿效了该小说中的书信,还借鉴了奥维德的《萨福致法翁》。这位柯丽娜(Corine,原文如此[10])乐意放弃她“无用的七弦琴”,转而投入奥斯瓦尔德的怀抱。她比斯塔尔夫人小说的主人公柯丽娜更加乐意,但是柯丽娜最终暗示:温顺配偶的忠诚比起诗人激昂的天赋总是少了一些爱意。玛丽·布朗1828年创作的诗歌《女诗人》则表达得更为清晰。该诗歌宣称“虚假的荣耀之星”很快就会褪去,女性的心灵归属家庭,那里从不会被名望的光芒所侵扰。利蒂希娅·兰登在《科琳娜》(1821)、《即兴女诗人》(1824)和《柯丽娜在米塞诺角》(1832)中均多次探究这一主题;弗雷西亚·海曼斯也在《柯丽娜在朱庇特神庙》(1830)中涉及这一主题。海曼斯的诗歌以令人疯狂的典型方式结束:
图8 弗朗索瓦·热拉尔,《柯丽娜在米塞诺角》(1819)。画作描绘的场景是在爱人内维尔勋爵的深情凝望中,柯丽娜刚刚吟诵完一首诗作,而勋爵身后的维苏威火山浓烟滚滚。热拉尔以斯塔尔夫人本人为模特绘制了她塑造的著名女主角柯丽娜
光芒四射的太阳之女!
你已赢得鲜艳的花冠。
罗马的王冠!哦!你不
为此殊荣感到高兴?
你是如此欣喜若狂,
当你头戴桂冠。
她使最简陋的壁炉
成为世上独有的风景。
对于原型人物柯丽娜的影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诸如这些对她影响的各种回应,似乎在试图扼杀女性的自由和创新精神。鉴于男性诗人经常遭遇悲惨命运,更不用提时常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丑闻,几乎任何人都支持采取适当的做法让自己的女儿平安地待在家中。但是,压制诗人天才就是压制浪漫主义。除了与浪漫主义形成鲜明对比或谴责浪漫主义的女性之外,许多女性诗人是否应该纳入像眼前探讨该主题的这类小书中仍然值得怀疑。若是本书有足够篇幅,让我们仔细探讨简·奥斯丁《劝导》(1813)中安妮·艾略特提出的“不要去阅读拜伦”的警告或是玛丽·雪莱反对自负的男性天才的警示故事《弗兰肯斯坦》(1818),那会非常有趣。不管怎样,女性艺术家反对令人窒息的社会规范的斗争,在乔治·桑的《莱利娅》(1833)和伊丽莎白·巴雷特·布朗宁的《奥罗拉·利》(1856)中得到延续。《莱利娅》的女主角是一位全新的“柯丽娜”,对爱和独立有着全新的理解;《奥罗拉·利》的女主角综合继承了斯塔尔夫人和乔治·桑笔下女性的特点。在浪漫主义时期,伟大又悲情的先知诗人往往被认定为男性,但是柯丽娜这位女性预言家诗人同样伟大、悲情,她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到来。
第四章 宗教、哲学和科学
若正如我试图呈现的,由诗人充当先知和祭司,他们会预示或助祭什么样的宗教信仰呢?浪漫主义可以被视为一种新的宗教吗?我在第一章引用了T.E.休姆对浪漫主义的尖刻描述——“跌落的宗教”。他写道:“浪漫主义缘于理性主义者对传统的、‘古典的’基督教教义的批判,这一批判让我们无法自然宣泄宗教本能,于是我们就必然要寻求另外一种方式。”
你不信上帝,于是你就开始相信人就是神。你不信天堂,于是你就开始相信地上的天堂。换句话说,你就接受了浪漫主义。在它的本身范围内正确而恰当的概念被传布开来,使人类经验的清晰的轮廓混乱起来,变得不真实和模糊不清。这就像把一瓶蜜糖倒在餐桌上一样。
(《沉思录》,1924)
若我们能从休姆倨傲且风趣的言辞中推断出他认为浪漫主义只是一例不良行为,那他的确抓住了浪漫主义的核心。我们并不难发现“人类是神圣的或者可能变得神圣”的说法。威廉·布莱克认为上帝的人类化身不仅仅只有耶稣基督,还有我们所有人类身上持久的能力:“上帝变得像我们一样,那我们也许可以像他一样。”(1788)1802年,华兹华斯写道:“是我们的灵魂神化了我们。”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则声称“每一个虔诚的人总是渐渐变成上帝”(1800)。爱默生在《神学院献辞》(1838)中说过,耶稣变得独一无二,不是因为唯有他变成了上帝,而是因为唯有他“看到了上帝化身为人类”。许多宗教信奉者认为,这种说法亵渎了神明或者至少是在夸大其词;而对另一些信奉者而言,这种说法引发了早期新教徒对宗教“狂热”的恐惧,这些新教徒被认定是16和17世纪宗教战争的罪魁祸首。美国超验主义运动与德国、英国的浪漫主义极为相似,爱默生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一位半信半疑的奉行者将该运动称为“自我神论”。(其实,“超验主义”这一标签具有误导性,因为其拥护者强调的是上帝的内在性而非超验性。)休姆极为鄙视维克多·雨果空洞的辞藻和模糊的宇宙观,若他知道雨果被尊为越南高台教的三圣之一,肯定会觉得非常好笑。高台教创立于1926年,至今仍有100多万名信徒。
或另举一例:长期以来大多数基督徒都认为,《新约》中的神迹可以证明耶稣就是救世主弥赛亚。大卫·休谟及其他启蒙哲学家将神迹重新定义为违背自然规律的行为,并因此将其视为无稽之谈而置之不理。在《宗教讲演录》(1799)中,弗里德里希·施莱尔马赫又用心理学术语重新定义了神迹:“每一个事件,甚至包括那些最自然、最普通的,只要其宗教思想占主导地位,那它就会变成神迹”,这一宗教思想让所有人都接触到无限的宇宙。他补充道:“对我来说,一切均为神迹。”施莱尔马赫和其他德国浪漫主义者引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