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法国大革命 [8]
这种刑罚的目的,既是为了惩罚,也是为了恐吓;到9月,让无套裤汉们难以理解的是,为何他们在议会的敌人被清理之后,还是不能产生更积极的效果;于是他们敦促将恐怖作为一项政府原则。9月5日,国民公会再次受到大规模示威的恫吓,于是它当天宣布恐怖成为一项制度。数周之内,它下令逮捕各种嫌疑犯,扩展当年早些时候设立的革命法庭的权限以使其可以审判政治罪犯,对所有基本物资实行价格管控(“最高限价令”),并授权无套裤汉组成的所谓“革命军”强制农民交出剩余产品以供应城市。共和国政府现在已是“革命的,直到和平到来”:它是中央集权的、专制的,并享有紧急权力;这完全违背大革命一开始时承诺的宪政道路。
6月被逮捕的吉伦特派,以及路易十六那受人憎恨的寡妻玛丽-安托瓦内特,此时都已送上断头台:这既是因为他们过去的作为,也因为他们所具有的象征意义。一些议员被派遣到各动乱省份,他们的头衔是“特派员”,国民公会赋予他们全权;这些人开始认为,宗教是反革命的根源所在,很多情况下他们的见解也颇为合理。于是他们决定对其辖区进行“去基督教化”,11月,这股风潮波及巴黎。随着新的“革命历”取代旧的基督教历法,大量教堂被封闭。政府——现在主要掌握在国民公会的救国委员会手中——从来没有正式支持过这一政策,因为它疏远的公民可能比争取到的公民还要多;但是,在政府于1794年春天强大到能遏制去基督教化浪潮之前,法国几乎每座教堂都已关闭,在“自由二年”,大多数教士已经被流放,或躲藏了起来。
恐怖看来达到了粉碎国内各种反对派的目标。甚至无套裤汉也心满意足了,他们被吸引到无情而坚毅的国家机器中。战争态势也在改观。1793年8月宣布的总动员(levée en masse)试图调动全国的人力资源,它为军队提供的人员和装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规模。12月底,英国人被赶出土伦,到春天,共和国的领土上已无外国占领军。此时,一些议员认为应该终止恐怖。巴黎民众的首领们、以其在报界的发言人埃贝尔得名的埃贝尔派,准备策划一场政变以平息对恐怖的批评,但其计划被救国委员会挫败,策划者们被送上了断头台。此刻,罗伯斯庇尔日益成为左右救国委员会的人,他开始怀疑,所谓的“宽容派”,即那位行事无常的丹东的朋友们,有着自私自利的动机;三周后,1794年4月5日,轮到这些人被处决了。恐怖开始再度加速,所有政治审判现在都通过巴黎革命法庭来进行;到7月,共有2000多人被审判,对外部世界造成的影响比前几个月在外省死去的数千人还要大。6月初,无辜者的最后一道司法保障被臭名昭著的牧月22日法令去除了,而两天之前,在罗伯斯庇尔的倡导下,引入了一种非基督教的国家宗教,即最高主宰崇拜。
图8 1793年10月16日:雅克——路易·达维德素描,前往断头台的玛丽-安托瓦内特
这就是所谓的“大恐怖”时期,通常也被称为美德共和国时期,得名于罗伯斯庇尔演说中有关恐怖的道德阐述。政治罪行的定义十分宽泛,任何人都没有安全感。很多人之所以被处决,几乎仅仅是因为他们有成为反革命的可能:例如,此前被处死的贵族数量相当有限,但现在急剧上升。没人能想象如何结束这一切,因为即使是对恐怖的必要性表达某种怀疑,也会招致嫌疑。然而,靠流血来维持统治的必要性,已经越来越不明显了。整个国家现在已经完全处于国民公会的控制之下,军队也已再度对敌人发起攻击。人们开始将持续的恐怖归咎于罗伯斯庇尔那多疑的头脑,一批担心自己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目标的议员,开始密谋反对他。事态终于在7月26日国民公会的对峙中公开化,那位“不可腐蚀者”的发言被压制,这可是他未曾经历的事情。第二天,他呼吁雅各宾俱乐部和无套裤汉支持他,但没有得到足够的呼应,于是他的呼吁看起来更像是对国民公会的挑战。他被宣布不受法律保护,这就意味着未经审判就可以逮捕他。他在被捕前曾试图自杀,但没有成功,7月28日,他与最亲密的伙伴一起被送上了断头台。
热月的困境
罗伯斯庇尔垮台那天,是革命历的热月9日,这一事件经常被视为大革命的终点。但情况根本不是这样。恐怖并没有因为处死罗伯斯庇尔而告终,它当然是1789年以来事态进程的令人震惊的高潮,但它没有解决任何导致大革命分裂的难题——宗教、君主制和战争。事实上,它还增加了另一个难题,雅各宾主义的难题。在法国境外,这个术语早在1790年就成为指称革命的所有极端行为的方便称号。现在,这个术语在法国也开始获得同样的内涵——俱乐部、民粹主义、社会平均主义,还有以这些原则为名义的独裁主义,所有这些都是恐怖的基础。国民公会中掌权的热月党人,致力于瓦解一切使得雅各宾主义成为可能的东西。监狱中清空了嫌疑犯,雅各宾俱乐部及其附属机构被关闭,最高限价令之类的经济管制被取消。战争爆发后,指券价值虽然由于超量发行而不断缩水,但尚在勉力维持,因为共和二年的管制经济把指券视为合法的支付手段;但现在,指券进入了自由落体轨道。像1788—1789年一样,自然现象也在导致局势的恶化。农业收成不佳,再加上也许是1709年以来最寒冷的冬天,使得无套裤汉处境艰难;春天到来时,他们叫嚷着要重回面包和鲜血都很丰盛的日子。4月和5月(革命历中的芽月和牧月),国民公会两度遭到愤怒的群众的围攻,一名议员被杀。但是,当局已经没有了过去的组织依托,只能依靠军队来恢复国内秩序,这是1789年以来首次出现的局面。国民公会无视叛乱者的要求;后来的雅各宾派仍继续着重回共和二年的梦想,但是,巴黎人民已经不再是一支政治力量,这一情况将持续两代人的时间。此前遭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和王党分子开始进行报复。在巴黎,穿着华丽的“金色青年”殴打无套裤汉老兵和雅各宾活跃分子;南方,大范围的“白色恐怖”造成了非正式但很残暴的报复行为,针对的对象正是共和二年期间各地方的掌权者。
如果最近发生的事情是一系列可怕的错误,那么它们究竟开始于何时?热月党人很可能认为是1791年。他们梦想着恢复失去的共识和革命早期的公民理想。这就意味着与此间被排斥的天主教派和王党分子实现和解。共和国仍不承认任何宗教,但教堂被允许重新开放,共和二年在旺代实行的人口消灭政策被引人注目地放弃了。1795年春天,已经有人在严肃认真地谈论拥戴路易十六幸存的儿子复辟,这个多病的孩子可以通过细心监督的、具有公共精神的教育而变得可以让人接受。但是,1795年6月,当这位“路易十七”死去时,这些希望都烟消云散了;第二个月,他的叔叔、流亡于维罗纳的普罗旺斯伯爵,在一份毫不妥协的冰冷声明中宣布自己为继承人路易十八;声明还承诺,一俟返回法国,将复辟几乎整个旧制度。显然,这意味着国有土地将返还给教会和流亡者,后者在战争爆发后也被没收财产。有些流亡者利用这个时机来显示他们一以贯之的不妥协立场:他们试图在英国人的支持下入侵布列塔尼,并希图率领一批布列塔尼的王党分子向巴黎进军。但他们在基伯龙的海滩上就停下了脚步,数以百计的登陆者被共和派俘获并枪决。
这一切让所有的复辟希望都偃旗息鼓了。不过,国民公会的议员们意识到,他们之所以当选,是为了给法国制定一部新宪法,而他们作为议员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从技术上说,已经有一部现成的宪法:1793年,吉伦特派倒台后,法国制定并通过了一部极端民主的宪法,体现在如社会福利甚至合法的反抗权等各项条款上。由于处于战时,该宪法立刻就被束之高阁了。芽月和牧月的起义者曾要求实施这部宪法,但这只能让人深信它不可能施行。因此,国民公会于1795年夏天起草了一部新的共和宪法,该宪法甚至比1791年的宪法更加依赖大有产者。宪法规定了详尽的制衡和平衡机制,包括每年一度的选举和不断轮换的五人执行机构,即督政府。宪法起草者认为,1791年的根本错误是新机构完全排斥过去的旧成员,他们没有再犯这个错误。
实际上,他们坚持认为,两个新的立法“委员会”的成员中,三分之二应该从他们中间遴选。王党分子曾指望在自由选举中胜出,他们对这项规定怒不可遏,但巴黎的大规模抗议活动被军队驱散了,而军队的指挥官是年轻的将军波拿巴(葡月叛乱:10月5日)。
督政府
整个这段时期内,法国军队全线告捷。比利时被征服,并根据1793年首次宣告的原则合并于法国,该原则称,莱茵河是法国的“自然”疆界。荷兰共和国遭到入侵并投降了。普鲁士和西班牙人则缔结了和约。到1795年底,只有奥地利人和英国人还在和这个革命共和国作战,但二者都威胁不到法国的领土。1796年击溃皇帝的计划也已拟定出来,法军将从德意志和意大利进攻维也纳。波拿巴被委任为意大利方向的指挥官。这条战线被认为是辅助性的,但在1796年4月之后的12个月中,波拿巴将奥地利人逐出意大利,奥地利的首都已在其攻击范围之内;不过,在波拿巴的提议下,双方在莱奥本缔结了和约草案。
连英国人现在也坐下来谈判了;但是,鉴于1795年宪法规定举行的第一次定期选举的结果,各方都慢下了脚步。督政府在葡月叛乱之后,在一种争战气氛中,向芽月和牧月之后遭受迫害的雅各宾派做出了让步。然而,从监狱和藏匿中走出来的雅各宾派显得很激进;1796年春,一些人要求恢复1793年宪法,实现财产权平等。于是他们再度被迫转入地下,一小批人在记者巴贝夫的领导下策划政变。这次“平等派密谋”,历史上首次共产主义革命的尝试,很快就被挫败了;但这使得右派占据了上风,1797年选举的结果就是明证。作为对国民公会中尚存的“长期议员”的反动,保守派和王党议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