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民族主义 [7]
领地内的习俗通过各种各样的机构得以维持,也通过沿袭这些习俗使之源远流长。爱国者组织以及各种庆祝和纪念日的活动,都标志着领地内民族关系的存在,比如美国的独立日、法国的巴士底日、英国的加冕纪念日和以色列的大屠杀纪念日。文化传承不能只被理解为像一件穿脱自如的外套,存在于个体之外。它是你对自己的认识,也是你对领地内承袭了同样传统的、密切相关的其他人的认识。
用前一章的术语来说,个体间交往所遵循的、超越了个体习惯的文化传统,以领地的形象作为概念参照。这种形象不仅在空间上范围广,而且在时间上有深度。社会关系中的个体参与者认为自己不仅与现在共同参与领地内文化传统的人密切相关,而且与过去在同一领地内从事同样活动的人密切相关。例如,虽然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活在400年前,今天她仍被认为是英国人。领地及其历史因而被人视为自己的东西。它属于自己,也属于那些同在这片领地内生活的人。
在一片领地上世代生息的民族共同体这一概念的关键,是拥有过去,并拥有范围广、有界限的领地。显然,并不是过去所有的活动都被视为同等重要,都像传统习俗一样被不断沿袭,并参与促进生成现在的社会关系。然而,其中一些传统被认定为决定了人的生存,其重要性得到每一代人的认可,因而这些传统得以继续“存活”。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时期,英格兰战胜西班牙。这一点依然很重要,因为英格兰今天的存在被视为那次胜利的结果。以色列每年都用纪念日承认大屠杀的历史,因为今天的以色列被认为是犹太人的故乡。重要的历史事件常常以纪念碑的形式体现,以诠释现代人对过去的理解。以色列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馆就是个例子。
图7 耶路撒冷大屠杀纪念雕塑,纪念千百万在纳粹死亡集中营中被杀害的犹太人
由于认识到人作为领地内居民和民族成员,其生命的存在有赖于缔造领地,即人的家乡的历史活动,便形成了领地内代代相传的亲属关系。这种亲属关系以历史上曾发生的事件为参照,也囊括今天相同的文化传统。
领地内的血缘混杂
既有时间深度又覆盖广阔领地的亲缘关系可以从“缔造民族的先辈们”这一习语反映出来。“领地内的血缘混杂”也由此发展而来,这是对具有领地因素的亲属关系的一种理解。“混杂”隐含着“母国”“父国”和“祖国”的概念,这些概念正是“本土”所要传达的含义。在此,生物意义上的世代相传和地理空间以比喻的方法结合起来。这种情况得以延续,是因为人们认识到,继承领地内的传统是人身份的重要组成部分。确实,作为民族一员(这也是你的自我认识),你的生存是因为先辈们的所作所为保证了生命赖以存活的土地。因此,“父国”“母国”等比喻中所包含的内容就不仅仅是比喻了!
人类依恋故土,包括认可土地的孕育能力,即使这种认可不那么明显,也说明了人类行为的基本特征。我不是说所有人类行为都表达人对故土的依恋趋势,科学、国际贸易和世界宗教都说明有些人类行为并不注重故土;我也不是试图否认民族所具有的就领地来说相当广泛的社会关系是人类历经无数复杂历史变迁之后的创举,其中一些发展变迁会在下一章里考察。我想说的是,人类思想有几个不同的侧重点,但对土地的重视是一贯的,而且在不同时期、不同文明中,对这一侧重的表达也各不相同。
对故土的注重可能有行为规范的成分,其中包含各种各样的适应策略。生命的繁衍生息虽要靠控制一方土地及其资源来维持,这些适应策略却使人能充分利用和分配有限的资源。同样,强调对家的依恋,其中可能也有行为规范的成分。家的界限或其空间限定提供了一个封闭的结构,这似乎是增进亲密感所必需的。人们喜欢熟悉的事物,因为熟悉的也就是已经习惯了的;这样一来,家的熟悉结构提供了舒适的环境,限制了人们必须面对的各种烦心事的发生。在这一点上,动物创建居住空间和人建造熟悉的家园有相似的行为因素。但是,人的家和动物的居所有重要区别。人的家不像蜜蜂的巢,受本能的驱使筑造;也不局限于一个特殊环境,像北极熊只居住在北极地区。人在很多不同的环境中生存并创建自己的家园。虽然人在依照熟悉的模式营造家的空间时包含行为规范的成分,家的空间结构和地理位置的变化说明人的想象力也参与了建造过程。人在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建立家园,对它产生依恋之情,把它也视为自己的家,这就是人的想象力参与的结果。
这也正是占据广阔领地的民族家园的情况。民族家园也被视为家;它也是一个让人轻松的、熟悉的建构。从国外回到自己的祖国时,你能感到一种轻松。你再一次浸润在自己熟悉的语言文化环境中。为什么规范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称之为“文化”的行为方式——所继承的传统——如此重要,这是原因之一。
占有
民族的存在所提出的问题,不仅有人类社会应当相互区分的问题,还有为什么人会认为拥有广阔领地的民族是“自己的”民族这个问题。人认为一片广阔的土地和一个遥远的过去属自己所有,这种所属感成为亲缘关系的要素。这一所属现象蕴义何在?这个问题的答案,一部分在于继承领地内的文化。但答案还不止这一点。也许情况就像约翰·洛克在《政府论》下篇(1609)中论述的那样,当人制造或拥有一个实物时,这个物体便被认为系此人所有。因为人在与它接触的过程中,也把自己的一部分倾注其中了。对洛克而言,人对物体倾注了劳动,理所应当对它享有所有权,它也因此是此人的财产。但是,我们所关心的所属现象,是洛克没有探究的一面:实物被视为人的一部分这个结果以及物人合一如何成为亲属关系的成因。
人把自己的一部分倾注到物体中,使物体为自己所有,物体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自己的一部分时,人的经历就延伸到包含这个实物。自我中包含实物反映在两个层面:一是对这个实物的实际制造,如建造一座房屋或者开垦一片土地。二是对这个实物及其重要性的深刻认识;你的记忆中有很多内容和该物体相关,甚至你对自己的认识,都和该物体息息相关。
显然,并非所有人力制造的物体——例如人造的工具——都是亲属关系形成的因素。但是,和生命息息相关的以及被认为和生命有关的,都可能促使亲属关系形成。这一形成过程中最明显的例子是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因为孩子是父母的一部分,在父母心中,孩子就是他们的延伸,也属于他们。家庭亲属关系的例子相对而言较直接,因为它说明生命在创造另一个生命中得到延续。生物意义上自我的延续有各种各样的形式,比如从母系到父系方面的传宗接代,也是最常见的亲属关系类型。不言自明的是,自我的延续无时不受各种复杂情况的干扰,因为父母给孩子的遗传不仅是生物意义上的,还有在孩子成熟过程中对文化的传承,即继承父母的传统。由于人认识到自己和那些拥有或曾经拥有相同传统的人有亲密的关系,存在于孩子自我身份认识中的传统因而把亲属关系从家庭延伸至更广的共同体。日本、以色列和亚美尼亚的传统都强调传承生物意义上的祖先的文化,这些例子最能说明亲属关系的延伸。
前面说到,人把自己的一部分倾注于一个客体,并因此认为它属自己所有。民族问题引发的理解亲属关系过程中的难点,在于这个客体不是另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无生命的土地。但是,土地被视为生命所不可或缺的,不仅对于个人及其家人的生命,而且对于人所属的更大范围的集体的生命都是不可或缺的;同时,土地也是家的所在。人建房时,也把自己的劳动投入一个实物,使之成为自己所有。人开垦土地种植庄稼时,这片土地便成为己有。这两种情况,人都是通过自己的活动,把自我延伸到这些客体之中;但它们不是一般的客体,它们是人自己和家人赖以维持生命的客体。家是家人繁衍生息的地方,也是保护生命安全的建筑。耕地也让生命延续。这很显然是人们为何如此重视家及其周边环境的原因。这些是你与和你密切相关的人赖以生存的建构;你与这些而非其他建构合为一体;因而对空间有了区别对待——“不同空间,重要性不同”。
由于对自我生存、扩展和传承的重视,局限人类活动最显著的因素,是强调父母和孩子的血统关系。人对自己的子女总比对别人的更亲。这是一个原始的事实。但是,对空间的依恋也会严重限制人类活动。这种依恋说明一种熟悉感,人在一个地方和另一个地方的感觉不同,不同的地方对人的重要性不同。不是所有熟悉的地方都被人视为己有,都因此成为亲属关系形成的要素。但有些地方很特殊,例如家是人倾注了自己的实际生活、被视为属于自己的地方,也被视为与自己的生命及其延续密不可分的地方。
考察对家的依恋,是为了更透彻地理解为什么民族——包括其广阔的领地——也是家,是故土。很显然,民族领地如家及周边环境一样,是人熟悉的地方。人作为家庭和民族的一员,从婴儿到长大成人,对这个领地再熟悉不过,包括熟悉各种习俗,从饮食习惯、穿衣风格、所说的语言到国家的法律。这些因素使这片土地成为合法的、统一的领地。法律依据对私有土地的拥有来制定,这在欧洲中世纪早期的法律改革中可见一斑。法律允许封臣或佃户的家人继承封地(土地财产),因而为他们的后代提供了更有保障的未来。钟爱继承的私有封地,钟爱自己的民族家园,会与民族中央(皇家法院)施行的、保护继承财产的国家法律交织混合,从而产生对民族国家的效忠之心——爱国主义。
人对家和对民族家园的依恋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在这两种情况下,自我的一部分都被置于生命繁衍生息的空间范围。对家而言,主要焦点在父母;对民族而言,焦点则是领地。家庭的确对空间极其依赖,这从居所对家庭的重要性可以看出。居所的四壁为家人遮风挡雨,保护他们的生命不受外来侵害。在历史上的某些时期,部分群体对居所的依赖相当显著。例如,一家人世世代代都在同一座房屋或同一个城镇生活,或者人把父母埋葬在家附近的地方。后一种情况说明,你的一部分——给了你生命的人——确实被置入了似无生命的土地之中。然而,无论家庭对地域多么依恋,在家庭亲属关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