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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民主 [4]

By Root 1255 0
也是难有定论地在讨论,是否应该把民主权利赋予那些威胁民主的人?通常的答案是试图再次区分言词与行为。言词可能煽动人心、满怀仇恨,而某些暴力行为虽然让人不快,却主要是象征性的;例如示威活动,虽然具有一时的破坏性,却不足以威胁一般的法律和秩序,或者像古代城邦的人们那样颠覆政权。就语言来说,一如在老地图上,即使没有精确绘制边界藩篱,边境也是足够真实的。

然而,关于坦诚又务实的伯里克利演说必须承认的是,如历史学家们告诉我们的,伯里克利属于一种民主的独裁者。希腊人对此有一个称谓,即煽动家(demagogue)。不妨考虑一下,为了激发人们支持自己,这位精明的政治家和机敏的煽动者认为有哪些话不得不说。伯里克利为这些人呈现了一幅关于他们自己的理想图景。他利用了雅典平民的心态,这种心态是民主的,必须在这些方面加以引导或误导。

民主与政体

然而,修昔底德的另一个故事讲述的却是不受控的民主和无节制的阶级战争,他含蓄地把雅典在雅典与斯巴达及双方的盟友、殖民地和傀儡国之间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的溃败归因于此:“那时革命在一座座城邦接连爆发”,“狂热成为真男人的标志”,城邦之间和城邦内部甚至家庭内部的血腥复仇成为一时的风尚。“由于这些革命,整个希腊世界出现了品格的普遍堕落。以简单方式看待事物本来深刻地标志着高贵的本性,现在却被视为荒谬的品质,很快就不复存在了。”他对克基拉岛的骚乱和屠杀的描述,后来几乎与伯里克利的演说一样广为人知。“我们那高贵的祖先”读的是经典作品,知道民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产生吸引力。我们也很容易想到,如果民主的吸引力产生于暴力复仇这条路上,它就不可能“民主”,或者我们召唤的不是女神,而是一个形容词,比如“真正的”民主。

所以,我很遗憾地告诉美国许多大学教科书的作者,亚里士多德不能作为“民主政治思想之父”来援引。他意识到了无节制的民主带来的种种困难。他看到了三种基本的政体形式,每种形式都有理想型的和腐败型的。君主制是单个人的统治,君主必须完全公正,否则这种统治就会堕落成暴政(在希腊的本体论中,完全正义的人只能是神,所以非常可疑的是,亚里士多德竟会认为这是可能的)。贵族制字面意思是由最优秀的人来统治,但往往堕落为寡头制(少数人统治)或富豪制(富人统治)。民主制意味着许多人的统治,但往往堕落成无政府状态。如果统治者得到人民的信任,如果能够通过自由的公开辩论让人民追随、最好是他们就从人民中产生,那么国家就会无比强大。但是,国家需要受过教育的精英,他们拥有的不是柏拉图想象的绝对知识,而是一种融合了教育和经验的实践智慧。所以,民主是善治的核心要素,但它本身未必能带来善治;也不是绝无可能,但极为困难。在亚里士多德看来,民主原则就其本身来说是虚妄的,这种原则“相信由于人在某些方面平等,所以处处平等”。如果现实中只能在贵族寡头制和民主之间选择,那么他青睐民主。不过,在城邦中具有影响力的贵族因素的优势在于,拥有适度的财产便有闲暇,有了闲暇便能接受教育、追求知识,而如同科学和商业需要知识,治理活动也需要知识。托马斯·霍布斯一度呼应亚里士多德,声称“闲暇是哲学之母”。

所以亚里士多德教导说,把贵族在知识上的美德与民主的力量和舆情融合在一起,能产生有可能实现的最好国家。如果需要取一个名字(如果很难客观地确定某项政体是贵族制还是民主制,国家就很可能是健全的、公正的、良好的),那就是理想国(politeia),一种城邦或政体:一个以政治方式而不是专制方式决策的国家。但是,一个政体必须尊重现实国家中所有人,而不仅仅是民主的多数的利益。亚里士多德说,在对话录《理想国》中,他的老师柏拉图犯了一个错误,试图把城邦里的一切都统为一体;现实是,“存在某个点,在这一点上迈向一致的城邦将不再是城邦……这就好像你要把和谐变成纯粹的一致,或者把一个主旋律归结为单一的节拍。事实是,城邦是许多成员的集合”。

因此,尽管民主是希腊政治生活,也即自由人(与野蛮人恰成对照的自由人)的生活中极其重要和独特的因素,它仍然只是后来学者们所称的“混合政体”,或者罗马人所称的via media(共和政体的中庸之道)的元素之一;它是部分而不是整体,在日常生活伦理和政治生活中都是如此。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近至20世纪初,英美两国的政治家和政客们才能辩论其政制和政治体系中的民主因素是太多还是太少。若把整个制度称为“民主”,会被视为要么是不切实际的极端主义,要么是彻头彻尾的误导。有些人可能仍然会同意这一点,即便是出于不同的原因。亚里士多德说:“我们发现梭伦[雅典法律的传奇创立者]赋予人民两项一般性职责,即选举司法行政官(magistrate)任职以及在任期结束时加以问责,但没有赋予他们以个人身份直接担任职务的权利”——这一界限在他的时代已经不再持守了。现在看来相当奇怪的是,他还说选举任职是一项贵族式或寡头式的政制手段,因为人民投票支持的要么是最优秀的人,要么是最富有和最有权势的人,而民主制是以抽签的方式遴选国家官员。奇怪吗?现代国家的民主选举权很少能避免一种局面,即产生一个由掌权者构成的政治精英群体。当选的成员之所以当选,不是因为他们必然属于人民,而是出于更为世俗的原因,即他们想要当选,能在晚上参加很多的政党会议和社会活动;在某些国家,与金钱开道和提携庇护相比,甚至连这一点也算是理想的图景了。也许现代民主国家所能希望的最好局面不是避免产生政治精英,而是如约瑟夫·熊彼特在《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民主》(1942)中所指出的,避免“精英的轮流坐庄”。我们难道不认为,通过抽签而不是选举、任命、申请或考试的方式来遴选陪审团要更为公正?

无论我们如何解析民主的起源(及其含糊之处),如果没有公民阶层对公共事务的极度投入,在缺少官僚机构又要不断进行职务流转、不是屈从于内部崩溃而是实际上被罗马的军事征服压垮的情况下,希腊的城邦政体不可能延续那么长时间。希腊人相信公民身份是生而为人最为崇高的目标,而所谓不朽,就是因服务于城邦而被铭记。不朽的诸神已经创立了城邦,在危难之际保存了这些城邦或者创立了新城邦的凡人,在死后加入诸神之列,变成了半神半人。希腊人认为,人与神之间在实质上没有什么绝对的或本体的差别是无法通过为国家服务来弥合的。个人在道德上的最高美德是卓越(arete),一种思想和行动的混合,不能少了其中任何一样。荷马把卓越赋予阿喀琉斯,让他作为“行动者和言说者”,因为他以人兽参半,因而半怀理性、半怀强制力量的怪物卡戎为师。在此看不到现代观念的踪迹,即所有人都有内在的权利:权利只能通过做一个积极的公民才能获得,无疑不同于坐享其成的现代消费者式的民主。然而,对于那些没有赢得公民身份,或者像女人一样被视为无力承担公民义务的人来说,这又是残酷的。

对政治生活的本质、目标、道德和界限最深刻的思考来自希腊。但是,正如人们曾经说过的,当“我们那些高贵的先人”,包括17世纪中叶的英国议员、苏格兰的神圣盟约派、荷兰人、美国人以及法国共和派,当他们声称政体不一定非要是独裁制或君主制并且实际推翻了这样的政体,再往后回溯、证明可能存在更好的政体形式时,是回到罗马而不是希腊。他们称这些形式和原则为“共和”。希腊民主作为范例在理论上看起来比实践中要好得多。民主的敌人们也可以在修昔底德等人所描绘的流血杀戮和无政府状态,而不是在亚里士多德的温和说理中找到动人的故事;亚里士多德发现在一个政体中,民主因素是正义和善治的必要条件,却不是充分条件。

罗马共和主义

早期罗马城的居民也把自己看作由人和诸神构成的神圣社群,诸神秉持着相当程度的干涉主义态度。由于某种原因,诸神帮罗马居民除去国王,让他们成为公民。罗马人也讲求属于自己的“卓越”,他们称为德性(virtus),如果翻译成现代道德意义上的“美德”就会误导人们:这是一种特定的德行或要素,公民要想去做保存、扩张和荣耀国家所必需的任何事,都要拥有它。无疑,相比于“美德”,它更接近于“勇气”;它无疑来自拉丁语中用来形容男性的vir,相当于我们所说的男子气,而不是具有美德。几乎单从定义上来说,女性就外在于政体,即现在人们眼中的共和国(res-publica),公共所有的东西。当然,在当时“共和的”意味着绝对不会再有国王,但也意味着把各个阶级统合在一起的政制信念。在共和国早期的不同时段都有过阶级之间的战争,但从来没有像在希腊那样,长期被普遍视为民主制与贵族制之争,就好像它们是可能的、绝对的选项;相反,它们关乎议员阶级和平民(populus)之间在共和国中的权力平衡。作为一个军事国家,他们实现了相互依赖;这个国家先是遭到威胁,随后又日益威胁他人,不断地征服和扩张、成为帝国,即一种文化统治其他文化。军事技术与公民身份密切相关。罗马人研制出的高度复杂的战术和调度,不仅要求严格的集体纪律,还要具有高超的个人技术。贵族是与兵士并肩作战的军官,而不是脱离众人、坐在马背上的高等人;普通士兵都是匠人,而不像装备落后的农民那样,仰仗着人多势众。很难说哪一个是因,哪一个是果:对于武装平民,或者是不得已而为之,或者是由于他们值得信任。贵族必须至少在那种程度上保持平民特征。军队和罗马本身的城市暴民,都要被整合到政治共同体之中。与迦太基之间漫长而绝望的战争最终巩固了这一联盟,并且在罗马人与希腊学者开始书写历史时,让罗马人把以下这一点视为自身力量的关键因素:“混合政体”,既不是纯粹的贵族制,也不是纯粹的民主制。波里比阿把罗马政制描述为“元老院动议,平民议决,司法行政官执法”。

然而,这种做法是共和主义爱国热情与苛刻又往往残忍的贵族现实主义的有效混合,一如简洁申明于军团徽章,并铭记于所有军事补给上的文字:“SPQR”(Senatus Populusque Romanus),即元老院和罗马人民;该联盟是他们支配邻国的权力基础。这让他们感到恐惧,认为外部干预无法将贵族与平民区分开(尽管有科利奥兰纳斯的故事),正如希腊内战在很大程度上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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