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无神论 [4]
图3 如果信仰不能被100%地证明，这种信仰就是最高形式的信念
归纳法因此支持无神论者的看法，因为这是一种我们大家都依赖的方法，不管我们是无神论者，还是教徒。所以，非无神论者无法排除归纳法的有效性，他们没有这个选择权。然而，一旦我们接受了归纳法，为了保持一致性，我们也就接受了它可以说明一种支持无神论的自然主义，而并不可以说明支持有神论的任何形式的超自然主义。而我们也必须忍受归纳法无法给我们绝对确定性的残酷事实，因为我们必须忍受归纳法的不确定性，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活，即便是坐下这么简单的事情也是如此。
第二种论证方法也建立在证据的基础之上，但它不要求严格的证明，且对于无神论和非无神论的争辩更为重要，这就是溯因推理法。溯因推理法还有一个更具描述性的名称“最佳解释论证”。虽然溯因论证也基于归纳原则，认为未观察到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应与已观察到的过去和现在相似，但论证的结构有所不同。从本质上看，溯因论证研究的现象或一组现象有着多个可能的解释，它试图确定这些解释当中哪个是最佳的。确定最佳解释没有什么魔法般的程式，但大致上，好的解释应该比较简单、统一，且更为全面。这样的解释还可能以某种方式进行检验，或者具有某种预测能力。
这种论证没有决定性：最不可能的解释却总是有可能是真正正确的解释。但像归纳法一样，溯因推理也是我们离不开的。它无法保证我们得到正确的结论，但这是我们不得不忍受的事实。
当我们论及宇宙的本质和超自然的存在问题时，我觉得很明显我们必须依赖溯因论证。原因很简单，宇宙表象可以有很多解释，由于这些解释彼此矛盾，所以它们不可能都是正确的。假定这种或那种解释能够证明为真有点一厢情愿。借用德里达的说法，“如果事情是简单的，那么人们会知道的”。我们能做的只是调查各种可能的选项，然后确定哪一种解释最符合事实。
关于世界表象有各种各样的解释，而说明这些解释各自的优点超出了这部通识读本的范围。我这里能做的只是向读者说明为什么无神论的世界观符合最佳解释。
第一，这是一种简单的解释，因为它只需要我们假设自然世界的存在。其他解释还需要我们假设未经观察到的超自然世界的存在。这个额外的维度不仅在形而上学上是多余的，也会使得超自然的论断比自然主义的论断更难检验，因为超自然世界按其定义就是不可观察到的。的确有人认为自己既相信宗教，又相信自然主义，但我无法确定这样的人在何种程度上与无神论者真的有所不同。
无神论者的自然主义世界观也更加统一，因为它把宇宙中的所有事物都归于一种有关存在的设计中。那些假设存在超自然王国的人不得不对这个王国如何与自然王国相互作用、共存做出解释。比起无神论的统一观点，这样一种观点在本质上更为碎片化。
在存在着不同宗教信仰的问题上，无神论也更具解释力。全世界不同宗教的信徒对上帝和宇宙有不同的信仰，对这一事实的最佳解释是，宗教是人类建构的产物，没有任何形而上学的实体与之对应。另外一种解释是，虽然许多宗教共存，但只有一个（或一些）是正确的。说不同宗教是通向相同真理的不同道路也无济于事：我们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各个宗教明显有矛盾之处，如果我们仅关注所有宗教的共同点，那么我们似乎就没有什么东西可谈。印度教徒和基督徒崇拜的不是同一个上帝，尤其是因为印度教徒不相信唯一神。基督徒和穆斯林有着根本的区别，前者把基督看作救世主，而后者不这么认为。鉴于基督对于基督教信仰的中心作用，这就需要对教义进行各种牵强附会，才能说伊斯兰教和基督教都是正确的。
我们可以用具体问题进行这种最佳解释的比较。哪一种观点能更好地解释世界上邪恶的存在？你可以选择无神论的假设，作为进化的生物，我们不会预期这个世界是完美的所在；或者选择宗教解释，但它需要很多的复杂推理，才能弥合是慈爱的上帝创造了宇宙，与在上帝的创造中却有着种种不公和遭际之间的差距。
哪一种观点能更好地解释意识与大脑活动之间的相关性？你可以选择无神论的假设，意识是大脑活动的产物；也可以选择一个不太可能的说法，非物质性的、思考着的灵魂与大脑共存，通过某种方式与大脑发生相互作用，更进一步，意识对大脑活动的依赖在人去世时奇迹般地消失了，灵魂可以不附着于肉体而存在。
哪一种观点能更好地解释性冲动的力量？你可以选择无神论的假设，性冲动进化出来，是因为它提高了基因或有机体存活的可能性；也可以选择这个假设，上帝有让我们更容易陷入罪的奇怪想法，于是他让我们好色。
我认为，一个又一个问题说明对世界本来面目和表象的更好解释是，世界是一种自然现象。虽然这样的解释可能并不完备，但那些引入超自然因素的解释更不可信，有时近乎荒谬。鉴于最佳解释论证是有关我们这个世界本质的最恰当的论证方式（正如我所断言的那样），上面的论述因此加强了无神论的观点。
无神论是一种信念吗？
人们经常会说无神论与宗教信仰没什么两样，也是一种信念，我们现在可以拒斥这个观点了。这是个有意思的说法，因为如果无神论与宗教信仰“没什么两样”，是一种信念，那么宗教人士就不能因无神论的信仰而批评无神论者。事实上，宗教人士应该对这种辩驳思路提出质疑：如果他们自己的信仰以及其他相矛盾的信仰都只是信念，那么我们所得到的难道不是一种相对主义吗？我们没有理由去确定任何信仰体系的真或假，相反，这只是一个你相信“什么最适合自己”的问题。
因为基督徒经常提及的一段经文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借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约翰福音》14：6），这一点也就尤为怪异。耶稣似乎没有说“我为众路之一，众理之一，众生之一。任何一条路均能到父那里去”，他似乎也没以“但这只是我所相信的，你的信念也许不同”结尾。
不过，我们可以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因为事实是，无神论根本不是一种信念。要知道原因，我们需要了解什么样的问题是信念问题，而非理性问题。
当人们说无神论是一种信念时，他们想要表达的观点是，由于无神论没有证明，那么就需要某种额外的东西，即信念，来说明持无神论的理由。但这只是误解了证明在论证信仰中的作用。我们并不总是需要信念来弥合证明和信仰之间的差距。
问题的关键正是我们整个讨论中所强调的事实，即对于大多数信仰而言都不存在绝对的证明，但缺少这样的证明并非放弃信仰的理由。这是因为，当我们缺少绝对证明的时候，我们仍可以获得占优势的证据，或明显占优势的解释。当一种信仰有这样的根据时，我们无需信念。我相信饮用干净、新鲜的水对我有好处，但支持这个信仰的不是信念，而是证据。告诉我从高楼的窗户跳下去不是一个好主意的，不是信念，而是经验。
如果说因为坚守任何未经严格证实的信仰或行为都需要信念，所以我们就要说此类事例中涉及信念的话，那么我们事实上是让信念失去了它的典型属性。如果这就是信念，那么我们就无法把信念问题和其他信仰区分开。所有的事情都成了信念问题，也许仅仅除了那些不证自明的真理，如1+1=2。
有些人可能会对此表示欢迎。然而，除了使信念失去其特殊含义，这种方法还引入了一个新问题。它必须容许信念具有等级性，因为很明显，相信水具有解渴功能所需的信念要少于相信基督具有医治能力所需的信念。但回到无神论者的问题，说他们的信仰也不过是“信念问题”就成了空洞的反驳。如果所有事情都是信念问题，那么这就是微不足道的事实。要使之重要起来，就必须向我们说明无神论者的信仰所需信念至少与教徒所需一样多。但这种事情无法说明。这是因为无神论者的立场建立在证据和最佳解释论证的基础上。无神论者相信他们认为有道理的东西，不相信超自然实体，因为几乎没什么理由去相信，仅有的几个论据也十分薄弱。如果这是一种信念，那么其所需信念的量也是极少的。
与超自然的信仰者相对照，我们可以看到什么是真正的信念问题。超自然的信仰是一种对缺乏有力证据的东西的信仰。事实上，有时这是一种对违背已有证据的东西的信仰。例如，相信逝后之世违背了说明人终有一死的大量证据。
上述讨论说明了信念与普通信仰的真正差异之处。这与证明无关，而与是怎样的信仰有关，有的信仰与证据、经验或逻辑相一致，而有的缺乏证据、经验或逻辑，或者与之相违背。无神论不是信念问题，因为它相信的东西都有证据和论证支持；宗教信仰是信念问题，因为它相信的东西超出了证据或论证的范围。这就是为什么信念需要某种“特殊的”东西，而普通的信仰不需要。
对信念的这种理解与两个著名的有关信念的基督教寓言相吻合，这就是亚伯拉罕的故事和多疑的多马的故事。多马是耶稣的门徒，人们都知道他拒绝相信耶稣死而复生，而有一些耶稣的跟随者相信这一点。请注意，他对于耶稣之死没有信念问题，他是对耶稣死而复生缺乏信念。这种不对称性是因为对于所有证据都指向的东西，无需信念去支持，而对那些违背经验和证据的东西，的确需要信念。当多马看到了耶稣，把手放到耶稣伤口上时，他才开始相信。这个故事的寓意是“那没有看见就信的有福了”（《约翰福音》20：29）。因此，基督教拥护这个原则，即相信自己没有证据去相信的东西是好的。这个准则对一个没有充分证据的信仰体系来说相当便利。
亚伯拉罕被要求将自己的独子作为牺牲献给上帝，以考验他的信念。在克尔凯郭尔对这个故事富有洞察力的分析中，牺牲独子成为重要的信念考验的原因并不在于如此的杀戮。毕竟，如果上帝需要，那这就一定是一件好事；如果你真的相信，那你就会知道你和你的孩子从长远来看是安全的。相反，这成为信念的考验是因为这件事与亚伯拉罕对上帝、道德和善的所有了解都相悖。理性和经验都指出上帝不会要求这种活人献祭，但他又似乎的确这么做了。是亚伯拉罕受骗了？还是上帝想用不同的方式考验他？他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