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无神论 [14]
战斗无神论
虽然我已经论述过无神论不必然敌视宗教,但确实有些无神论者反对宗教,而这不仅限于激进主义宗教。激进主义宗教不仅招致无神论者反对,也遭到某些温和的宗教信徒反对。积极反对宗教的无神论,我称之为具有战斗性。在这个意义上的敌视不仅仅意味着与宗教观点有着重大的分歧,它甚至接近于仇恨,有着消灭所有形式的宗教信仰的愿望。战斗无神论者有一两个观点是温和的无神论者所没有的。第一个是,他们认为宗教显而易见是虚假的或说是胡说八道的;第二个是,他们认为宗教通常或总是具有危害性。
我们先来看对虚假性的指控。我已经论述过,信念有超越(事实上有时是忽视)有力证据和论证的需要。记住这一点,我们得到宗教并不理性的结论也许就不会花费太大的力气。然而,要使这个指控站得住脚的核心问题正在于信徒与无神论者经常对信仰中理性和证据的合理界限有不同的看法。信徒们认为,无神论者拒绝相信任何无法由一般标准的论证和证据确立的东西,这个做法太过狭隘。一个典型的情景是,他们会说无神论者应该对上帝敞开心胸,或者会说他们太过傲慢,相信自己关于理性的标准足以理解所有有关存在的谜题。这个思路的结果是,就某些标准看来,宗教可能是非理性的,但这些标准本身也是非理性的。
宗教哲学中有一个更好的论据可以说明这两种矛盾观点之间的冲突,即所谓的邪恶问题。一般认为,这个问题可以反证上帝的存在。它的理念相当简单。上帝应该全能、全知、全善。但这个世界上还是存在可以避免的苦难。这里的“可以避免”不仅仅是指,如果人们采取不同的方式,就可以避免苦难,还意味着宇宙的造物主本可以避免让这样的苦难发生。例如,上帝似乎没有什么理由不创造出一个宇宙,在这个宇宙中极度的痛苦和特别恼人的疾病都不可能存在。他本可以把人类的心灵制造得更为健全,这样人们就不会因缺少同情,而去折磨他人。
世界上可避免的苦难的存在似乎是个不可否认的事实。这就至少说明三种可能性:上帝无法阻止这一点,也就是说上帝并非全能;他不想阻止这一点,所以他并非全善;或者,他不知道这一事实,也就是说他并非全知。这就是所谓的邪恶问题,这似乎构成了传统的犹太—基督教上帝不可能存在的有力证据。
有一种解决方法:上帝能够阻止这一点,也有意愿阻止,但他没有这样做,是因为这种苦难的存在从长远看来对我们有好处。这种弥合邪恶的存在和上帝的存在的努力称为神正论(theodicy),也是更加深入的护教学实例。但与护教学的问题一样,这里的问题也是,这种论据只能满足信徒的需要。对于很多信仰上帝的人而言,邪恶的问题构成问题,并不是因为它真的破坏了他们的信仰,而是因为他们想去解释表面上看不可能解释的东西。但重要的是,如果找不到合适的神正论说明,很多宗教信徒还是愿意接受邪恶的不可解释性。对很多信徒而言,上帝的存在就像时间的存在一样,他们相信时间存在,即使这样的存在似乎造成了逻辑悖论。
图10 上帝如此爱世界?
对无神论者而言,邪恶问题需要解释,无法提供一种好的解释就加强了对上帝存在的反证。对于信徒而言,有解释固然好,但它不是必要的。对战斗无神论者而言,这就构成了一种证据,证明宗教信徒事实上已经抛弃了真实与虚假的惯常标准。他们不愿意被表面的矛盾所扰,这就说明他们的信仰在本质上并非理性。因此,按所有普通的标准来看,宗教明显是虚假的。要驳斥这一论断,就只能抛弃知性话语所依赖的证明和证据标准。
我自己很同情这种战斗无神论观点,但由于我之前说过的一个简单的方法论原则,我还没有接纳这种观点。这个原则是,避免教条主义,也就是说总是保留某人会出现错误的可能性。我觉得上面的论据都说明宗教的虚假性。但由于无神论者和信徒在判断这些问题时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因此,我认为简单地断言某人自己的标准一定是对的就有些教条主义了。这些论据和证据,在我看来,都指向宗教的虚假性,这已经足够了。我也觉得,所有理性的人都会同意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但由于还有很多人不同意,所以我觉得更健康的看法是,承认他们的观点中可能有某些东西是对的,而不是简单地跺脚咒骂他们在犯傻。当然,有时我也真的会这样。
有害的宗教
战斗无神论者的第二个特点是,他们认为宗教是有害的。一种说法是,相信虚假的东西总是坏的,而由于宗教是虚假的,所以信仰宗教总是坏的。“害处”这里很明显要比物理伤害更为抽象,蕴含着某种真理的缺失。
这种抨击思路的问题在于,它只能说明当宗教确实为虚假时,对宗教抱有敌意具有合理性,因为人们会对很多事物有不同看法,如果我们对这些事物都抱有敌意,那么这个世界就会成为一个十分糟糕的地方。所以,要凭这样的理由接纳战斗无神论,我们也就不得不对自己的无神论抱有教条主义态度,而我已经在上一节驳斥了这个立场。
另外一条抨击思路是借鉴尼采的看法(不管这种借鉴是否准确),说宗教总是有害的,是因为它否定生命,而非肯定生命。宗教鼓励我们去寻求虚幻的逝后之世中的酬报,而非在这个世界中得到福祉,从而削弱了人们充分利用这个他们唯一的生命的动力。这里的问题是,并非所有的宗教信仰都是真的在否定生命。当然,宗教会宣扬某些自我克制的内容,但所有伦理体系都有这样的内容。而且,似乎很多宗教信徒也确实过着充实幸福的生活。所以,把这一点作为敌视宗教的理由是相当不牢靠的。
第三个看法是,我们无法把宗教的危害与它慈善的地方区分开。当然,如果你去参加一场普通的英国国教星期日晨祷,你不会看到任何让人感到厌恶的东西。但温和的宗教信仰只是整个信仰网络的一部分,这个网络中还包含着比较有害的激进主义教派。认为一个可以离开另一个而存在只是一种虚幻的看法。温和的宗教信仰是一种说理框架的一部分,这种说理框架可以给更极端的信仰提供合法性。激进主义需要温和的宗教,因为没有它,激进主义危险而无义的本来面目就会被识破。我觉得上述说法有合理的地方,但我也担心这样的说法会被用于所有信仰,而不管它们采取的到底是温和的形式,还是极端的形式。例如,厌恶女性的人试图通过男女之间存在差异的证据,以及对这种差异的重要性的夸大,来说明自己信念的合法性。但厌恶女性与相信某些性别差异的存在并不是一回事,由于后者与前者的联系而反对后者,就把合理的信念与盲目的偏见混淆了。
我不相信有什么有力的证据能够说明宗教在本质上具有特别的有害性。我也不认为坚定地相信宗教的虚假性就足以说明对宗教抱有敌意是有道理的。从根本上说,我对战斗无神论的反对是基于我所坚守的价值观,而我认为无神论背后正是这些价值观,即对真理和理性探求的包容性的坚持。把这个态度称作价值观是合理的,因为它不仅表达了什么是正确的,而且说明了我们所看重的东西。对他人信仰的敌意加之对自己信仰的顽固信念,我觉得,正是上述价值观的反面。理性和论据不仅是赢得拥趸的工具,更是需要参与的过程。与他人一起参与这样的过程,我们需要对他们的不同观点保持开放包容的心态。如果把理性和论据看作摧毁宗教信仰大厦的攻城槌,我们就不可能很好地参与这种过程。
结语
伯兰特·罗素的《为什么我不是基督徒》是一部伟大的无神论作品。我很喜欢读这本书,但觉得如果罗素针对的读者是基督徒的话,他会彻底失败。我希望在这一章中我已经解释了其中的原因。我们可以给出有力的论证,反对宗教信仰,我们也可以说明支持宗教信仰的传统论据十分薄弱,我们甚至可以解释信仰通常如何取决于个人信念,而个人信念是一种不可靠的知识来源。但用这些论据说服他人成为无神论者的问题是,宗教信徒通常并不接受这些论据的基本假设。他们的起点不同。无神论者的起点可能是基本的逻辑规律,比如一件事不可能同时存在又不存在的原则。但信徒通常的起点是对上帝存在的信念,这比逻辑学家对自己首要原则的笃信还要坚定。这个信念会战胜一切理性。
因此,我们能做的只是告诉那些可能认为自己的信仰具有理性基础的信徒们,在这一点上他们是错的。换句话说,我们可以迫使他们在冒着风险,坚守信念,把理性局限于护教学的做法,与完全放弃宗教信仰之间做出抉择。我觉得选择第二条道路的人会比较少。但随着这样做的人增多,宗教信仰由父母、老师和教会传递给后代的可能性会越来越小,因此理性的力量可以在总体上发挥作用。宗教的浪潮会退去,但并不是凭借无神论者的大肆谴责,而是凭借安静的理性之声渐渐地被更多人倾听。
第七章 结语
也许下一次
像这样的一本小册子会无可避免地遗漏很多东西。虽然我不想对这样的遗漏致歉,但应该指出探究无神论的读者可能会继续深入了解的一些其他思路和方向。
首先,我没有花太多篇幅讨论过去某些具体的伟大思想家的思想。这是因为,我想集中介绍最具普遍效力和说服力的论据,而不是某个思想家的具体言语。对那些对伟人看法感兴趣的人来说,大卫·休谟、弗雷德里希·尼采、西格蒙德·弗洛伊德、伯兰特·罗素、让—保罗·萨特和阿尔贝·加缪的作品值得一读。“参考文献与深入阅读”部分列出了一些阅读建议。
其次,对有神论信仰的某些精深辩护,我并没有进行讨论。原因很简单,我不想在本书中详细讨论宗教的缺点,而想让它成为对无神论优势的严格答辩。那些对现在最好的宗教论据感兴趣的人,基督教哲学家阿尔文·普兰丁格的作品很有裨益,也可以阅读唐·库皮特的非实在论神学作品。库皮特既受到基督徒的攻击,也遭到无神论者的驳斥,他们都认为他在内心深处是一位无神论者,而且他应该承认这一点。但我认为他试图从宗教信仰的残骸中挽救出一些东西的举动值得敬佩,对宗教信徒和无神论者都有教育意义。
本书没有详细论及的另一个主题是科学对宗教信仰的挑战的具体性质。我集中讨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