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无神论 [13]
宇宙学论据
简言之，宇宙学论据就是由于所有事物都有原因，那么宇宙必然也有其原因。而能够胜任宇宙唯一原因的只能是上帝，或至少可以说，关于宇宙原因的最好假说是上帝。只要有人转过身，对自然主义者说“喂，宇宙可能起源于大爆炸，但又是什么造成了大爆炸呢？”，他就是在利用宇宙学论据。
依我看来，这个论据糟糕透顶，是对哲学美名的侮辱，我们讨论它的唯一原因是要说明这里的惰性思维。其中一个致命的缺陷是，这个论据抛弃了自身所依据的原理。这个论据背后的直觉性原理是，所有存在东西都必然有原因，某种宏大复杂事物的原因其本身应该更宏大、更复杂。但这个论据最后却提出了十分简单的、没有原因的上帝。如果上帝的存在不依赖于比上帝更宏大的原因，那么宇宙为什么不可以不依赖于比宇宙本身更宏大的原因而存在呢？这个论据所依赖的原理要么成立，要么不成立。如果它成立，那么上帝也需要一个原因，而这里的因果链条会无限地延伸下去。如果它不成立，那么也就没有必要提出上帝的存在了。
第二个致命的缺陷是，即使这个论据的逻辑讲得通，我们也无法得出上帝存在。我们所得到的是一个比宇宙本身更宏大、更复杂的原因，而它自己没有原因。这个原因是否就是我们所理解的上帝——上帝更像是单个人，而非超级宇宙——当然是一件可以争论的事。所以，这个论据无法真正地说明这个原因类似上帝。
不过从护教学的角度去看，我们可以发现这个论证的真正优势。它能说明宗教信仰与我们的宇宙知识进行和解的可能性。假定大爆炸是上帝推动的，这可以与我们的理性和我们的知识相容。而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有原因也是可能的，这个因果链条既然必须在某处停止，那也可能止于上帝。所以，只要信徒不把这个论证错认为是上帝存在的证据，他们就可以用这个论证证明他们对上帝的信仰具有理性的可能性。这里并没有回答什么才能真正说明上帝信仰合理性的问题，我们不久就会谈论这个问题。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这个论证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在本质上是提出了一种“空白的上帝”。上帝被用来解释我们目前还无法解释的东西。这是一种危险的策略。毕竟，人们用上帝来解释的很多自然现象后来都得到了解释，每次上帝都要进一步后退到未知世界中。在这个论证中，上帝已经退到了启动宇宙的火种之后。很快，信徒们就会没有位置来隐藏上帝了。
目的论论据
这又是一个糟糕的论据，它把宇宙比作类似于钟表的装置。如果你看到一只钟表，你就不得不认定应该有一个造它的钟表匠。这样复杂精密的装置不可能完全凭借巧合而产生。现在我们来看宇宙：它更为精密，更为复杂，所以我们更有理由认为它不是巧合的产物。因此，它背后一定有个伟大的建筑师或设计师，即上帝。
这个类比并不成立，因为宇宙根本不是钟表那样的装置。比如，我们看到一只兔子，我们不会去寻找制造兔子的人，而是要找它的亲代。与人造物不同，自然世界中的物体是通过自然过程产生的，我们对这样的过程有很深入的认识。读一本像理查德·道金斯的《盲眼钟表匠》那样的书，你就会看到进化论可以解释我们这个世界设计的样子。事实上，如果你去了解一下宇宙形成的过程、有机物生长的过程，就会发现设计师之手仅因其不存在才显得明显。
此外，正如大卫·休谟指出的，我们只能假定存在钟表匠，因为我们通过经验得知了钟表存在的原因是什么。但我们对宇宙存在的原因没有类似的经验，所以我们对它们可能是谁或可能是什么做出假设是没有道理的。我们也许还可以说，假设宇宙的创造者是某种高级的人性存在，是我们自己的全能、全善、全知的化身，这是一种太过以人类为中心的做法。为什么造物主不可能是某种更为抽象的、完全不同于宗教中传统上帝形象的东西呢？
所以，这个论据也不能确立上帝的存在，但它为上帝的存在提供了空间。认为宇宙万物背后存在一种智慧心智的看法并不与理性和证据相悖。但这不等于说，我们有确定的理由认为的确存在这样的东西。我们还没有找到这样的理由。
本体论论据
至少从哲学上说，本体论论据相当有趣，但它也不太成功。事实上，在某些方面，它是三种论据中最薄弱的一个，因为它甚至无法支持护教学。
本体论论据有很多种。它们的共同之处是，试图说明如果我们假设上帝不存在，就会出现某种逻辑矛盾，因此由于逻辑的必然性，上帝必须存在。
一种论证方法是考察上帝的概念，认为上帝的概念是一种至高至真的实体的概念。很明显，一个完美但不存在的实体称不上至高至真，因为同样的实体如果存在会更加完美。所以，至高至真的实体的概念必然是存在着的实体的概念。因此，仅通过考察上帝的概念，我们就可以看到上帝必然存在，否则就会出现矛盾。
上面我概述这个论证的方式已经表明了它的缺陷：逻辑能说明的只是上帝的概念包含着存在的概念。但这只是概念上的真理。我们不能由此类概念真理得到有关真实世界中存在什么的结论。例如，圆的概念可由数学公式清晰界定，但我们不能从这个圆的概念得出结论，认为在真实世界中的确存在满足严格数学描述的圆，甚至也不能认为真实的空间满足圆形定义所依赖的欧氏几何规则。
我们还可以通过另一种方法解释本体论论据的谬误。这种论据的效力在于说明上帝和不存在之间有着逻辑上的不相容性。这类似于其他在逻辑上相互依存的成对概念。例如笛卡尔所讨论的山与山谷。妻子与丈夫这两个概念之间也有类似的依存关系。这种逻辑依存关系说明没有丈夫的妻子是不存在的（作为妻子的身份是不存在的，作为妻子的那个女人可以没有丈夫而存在，但此时就不能再称她为妻子了！）。类比上帝与存在的关系，我们无法得到上帝必然存在的让人吃惊的结论，能得到的是这个平淡无奇的事实：不存在的上帝不可能存在。这并不意味着上帝必然存在，只意味着如果上帝存在，上帝必然存在。
关于本体论论据有很多著作，但多数哲学家现在都会同意，本体论论据犯了从概念性真理跳跃到存在性真理的错误，这个跳跃不符合逻辑。因此，这个论据与神学论据、宇宙学论据一道都成了哲学档案架上“过往错误借鉴”一栏中的文件。
那么什么可以说明信仰是合理的？
我相信多数宗教信徒都不会因这些论据遭到冷遇而感到忧虑，因为极少有信徒，如果有的话，是因为被这些论据说服而接受自己的信仰。但如果这些论据不能说明信仰的合理性，那什么可以说明呢？事实上，多数宗教信徒都是通过内在的确信来说明自己信念的合理性的。正如罗素·斯坦纳德所言，对于信徒而言，就好像他们知道上帝存在一样，根本不需要进一步论证。著名的基督宗教哲学家阿尔文·普兰丁格把这种信念作为“一种特殊的知识来源，这种知识无法仅通过理性获得”。
我觉得，信徒和非信徒都有必要认识到这一点。如果这确实是宗教信仰的根基，那么信徒们提出论证支持自己信仰的做法就相当虚伪。同样，无神论者用论据反驳宗教信仰理由的做法也是无用的，如果它们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理由。
这种信念对信徒而言就好像是对绝对真理的直接把握，而把宗教信仰置于这种信念之上可以完全抵消我到现在为止提出的所有支持无神论的论据的说服力。我们可以类比那些反证自己存在的论据的说服力。笛卡尔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他说他有一件事不可能怀疑，那就是自己的存在。很多人会同意他的看法，结果就是没有任何反证自己存在的理性论据会撼动我们对自己存在的信念。当面对现象学的确定性，即我们对自己存在的毋庸置疑的感觉时，怀疑主义自动消解了。对很多宗教信徒而言，他们对上帝存在的信念也有着类似的力量。他们如此之强烈地感觉到上帝存在的真实性，不可能去怀疑，就像他们不可能去怀疑自己的存在一样。
我个人对于打破这些信念没什么兴趣，除非抱有这样的信念会导致不愉快的、偏狭的行为和断言，这正是各个宗教中激进的信徒所做的。不过，我还是要讲两点，那些至少准备对自己的信仰提出质疑的信徒以及那些努力理解宗教信仰的无神论者会对此感兴趣。
第一点是，当我们说“毋庸置疑”时，应该非常小心。“毋庸置疑”的真正意思可能是“不想去怀疑”或“无法想象被质疑的事情是不真实的”。宗教人士可能认为他们不可能怀疑上帝的存在，就像他们不可能怀疑自己的存在，但这并非适用于所有人，因为有很多人放弃了对上帝的信仰，但没有心理健康的人会放弃对自己的信仰（虽然有很多人经过哲学思辨后会放弃原来对自己是什么的看法）。对于那些说自己无法想象上帝不存在的可能性的人，我建议他们更努力地去想象。想象一下无神论者的境地，你就会看到他们不仅可以生活，而且可以生活得有目标、有价值。努力想象一个没有上帝信仰的人的境地，然后再努力想象自己也过这样的生活。
第二点是认识到依赖信念是一种危险的策略。信念是内在的信任，它没有理性基础或证据基础，却被视作一种知识来源。我们应该认识到的是，全世界的人都有着类似的信念，但信念的具体内容却非常不同。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有人相信神召唤他们去做“9·11”袭击那样的事情。平常，人们会通过自己宗教中所展示的神的形象来把握他们所感受到的神。比如，穆斯林国家的人们不会感受到耶稣的存在。事实上，即便在基督教文化的国度里，人们所信仰的东西也会随着时间和教派的不同而发生改变。最为显著的是，人们所感到的是上帝的存在、耶稣的存在，还是圣灵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属于哪一个教派。这不是一个用三位一体学说（即上述三者是独一上帝的组成部分）就能搪塞过去的简单细节问题。在《圣经》中，耶稣经常把自己与上帝区分开。“你为什么称我是良善的？”据说他曾经这样说过，“除了神一位之外，再没有良善的。”（《马可福音》10：18，《路加福音》18：19）。这说明了为什么三位一体中的三个成员的差异对于基督徒尤为重要，也因此说明了为什么不同的人直接感受到其中一个的存在会让人困惑。
对很多无神论者而言，人们用相同的依据，即个人信念，来说明不同的、不相容的宗教信仰的合理性，仅这一个事实就足够说明这样的信念无法构成宗教信仰的恰当基础。这是因为，这样的信念对所有宗教都有相同的说服力，但不可能所有的宗教都是真实的。任何用来说明众多不相容信仰合理性的东西都不可能成为信仰的坚实基础。宗教信徒很可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