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无神论 [10]
我个人不太赞同人生的长度正正好好的看法。经常用来说明这个看法的理由并不是认为自然眷顾了我们,而是认为我们总是按照标准度过一生:如果平均寿命延长,我们也不会过更有意义的生活,我们会相应地调整自己的人生规划,比如,在事业上放缓步伐。这是个让人感到安慰的想法,但我真的认为生命延长一些会是好事(假设在这额外的岁月里我们也能健康生活)。人生中要做的事情如此之多,七十年左右的寿命似乎的确有些吝啬。接受人终有一死不同于相信我们的世界是所有可能世界中最好的一个。我们的平均寿命本来就不长,太多人甚至还无法活这么长。
因此,死亡在无神论世界观中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正是这个最后句点才使人生在开始时有了意义,但它来得如此之快,或者即便它如常到来,也是令人遗憾的事。“好事终须了”这句陈词滥调的确有些道理。《奥赛罗》的幕布落下并不会使这部戏变坏,反而在一开始就是这部戏取得成功的必要条件之一。所以我们对死亡表示遗憾的同时,也知道正是死亡的不可避免使得人生如此有价值。
有意义的人生
虽然我在这里论述的是有意义的无神论人生的可能性,但也许论述有意义的人生的可能性会更令人信服。的确有很多无神论者过着有意义的、有目的的生活,否认这一点就太过傲慢了。
在网站celebatheists.com上,你可以看到一长串健在的无神论者的名字。其中包括阿兰达蒂·洛伊,获奖作品《微物之神》的作者,她还是印度倡导社会变革和社会正义的活动家。在一次采访中,她被问及死亡是不是终点,她回答道:“是的。……有时在死之前,人生已经结束了。”我觉得这个尖锐的回答说明了,人终有一死的无神论信仰可以使人们真正去关心那些虽然活着,但没有机会享受他们唯一人生的人们。
有趣的是,很多著名的无神论者是作家、思想家和艺术家。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作者,就是无神论者;而泰瑞·普莱契,“碟形世界”系列小说的作者,说:“我想我很可能是一个无神论者,但由于上帝不存在而对上帝有点生气。”
也许认为无神论者不可能过有意义的生活的人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捷克共和国,那里40%的人持无神论。到布拉格去度假吧,看看你是否会被迷失意义的虚无淹没。
历史上也出现过很多无神论者,包括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1916—1996)、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德·费曼(1918—1988)、现代土耳其之父穆斯塔法·凯末尔·阿塔图尔克(1881—1938)以及诺贝尔物理奖和化学奖得主玛丽·居里(1867—1934)。
我不是在说这些人都是英雄,也不是在说我们应该钦佩他们的所作所为。无神论者的人生有好有坏,这与牧师、教皇和拉比的人生一样。说这些只是要说明这些都是富有意义和目的的人生,它们可以作为具体的例证,说明不信仰上帝的人不会失去方向或意义。证明某事可能存在的最好证据是说明它真的存在。这些人说明有意义的无神论人生不仅仅具有理论上的可能性。它们每天都发生在我们周围。
第五章 历史上的无神论
不是无神论的历史
这一章的主题不是要写无神论的断代史,有两个理由。第一,它内容太多,短短的一章无法容纳,且我自己不是历史学家,无法胜任。第二个原因与本书主旨有关。我主要想提供无神论是一种正确思想的原因,反驳那些反证无神论的论据,而不是讨论所有与无神论有关的事情。
所以,我对无神论历史的兴趣就只限于两个具体问题,我觉得论述无神论时,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可以构成宽泛的论据。第一个问题是,无神论是什么时候,由于什么原因在西方历史中出现的。第二个问题是,无神论在多大程度上牵连进了20世纪苏联、纳粹德国、意大利和西班牙恐怖的极权主义。对第一个问题的解答有助于加强无神论的论证,而对第二个问题的解答可以削弱反对无神论的声音。
无神论的诞生
无神论何时开始?这个问题有两个答案,它们看起来相互矛盾。一个是无神论与西方文明一样始于古希腊。詹姆斯·思罗尔在其《西方无神论》一书中论证了这个观点。另一个看法是无神论是在18世纪才完全出现的。这是戴维·伯曼在其《英国无神论史》一书中提出的观点。然而,这两个观点的矛盾只是表面性的,因为有一个解释可以把思罗尔和伯曼的说法统一起来。这就是,无神论起源于古希腊,但它作为一种显明的、公开宣扬的思想体系直到启蒙时期才出现。
思罗尔论点的基础是自然主义与无神论必然具有联系。我们在第一章中看到,无神论不能被简单地看作对宗教的否定,相反,如果认为无神论所持的观点是只存在一个世界,而这个世界就是自然世界,那么无神论本身就是一个自足的思想体系。
如果这样理解无神论是正确的,而我与思罗尔一样的确这样认为,那么要理解无神论的起源就必须理解自然主义的起源。自然主义起源于公元前6世纪前苏格拉底时代的米利都哲学家,他们是泰勒斯、阿那克西曼德和阿那克西米尼。他们是第一批抛弃神话解释,转向自然主义解释的哲学家。在此之前,世界起源和运行的问题都由神话来解释,而这些米利都人却致力于一种在当时看来具有革命性的观念,即自然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它的运行受规律支配,而规律可由人的理性来把握。这标志着解释方向上的根本性转变。人们不再需要设立自然以外的东西来解释自然:所有答案都要在自然本身中去寻找。
因此,这也是科学开始的标志,虽然它发展为我们所认定的严格实验科学还有很长的时间。然而,过分强调前苏格拉底哲学家的元科学家身份却是错误的。批评无神论的人经常说,无神论受到了科学的束缚,说无神论把科学解释作为唯一的合法解释,因此无神论驳斥宗教的基础是对何为有用的解释,甚至是何为真实的解释的一种偏狭理解。如果把无神论的起源等同于科学的起源,那么思罗尔对无神论起源的说明可能会加强这种批判的声音。
图7 无神论始于对神话迷信的抛弃。这才是我所说的进步
然而,这种批判是错误的,因为科学只是前苏格拉底哲学家所开启的新世界观带来的结果之一。他们开启的思想革命不是专门地以科学取代神话,而是在各个方面以理性解释取代迷信。
要说明这一点,我们可以比较一下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著作中古希腊的历史发展,思罗尔谈论了这段历史,哲学家伯纳德·威廉斯在其《真理与真诚》一书中也谈到了这段历史。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抛弃神话迷信,选择更为理性的解释的例子。这种发展的真实历史绝不是像开关一样,可以在完全神话式的希罗多德和列举朴素事实的修昔底德之间来回切换。不管怎样,当修昔底德用一系列可以连接为某种因果性历史的事实和表明时间的事件来讲述历史时,他跨越了一条十分重要的边界。正如威廉斯所言,修昔底德的历史旨在“讲述真相”的原貌。修昔底德的历史观现在看来只是常识(但对于很多专业历史学家而言并非如此),我们很难想象人们会有什么其他看待历史的方法。这说明修昔底德的历史所带来的改变有多么重大。
米利都哲学与修昔底德历史之间有一种联系,这种联系并不仅仅是它们都抛弃了神话迷信,而是在于是什么取代了神话迷信。在这两个例子中,取代神话迷信的都是理性。理性的解释大体就是把解释限制在理性、证据和论证的范围内,它们可以被所有人都能使用的原则和事实所检验,可以在此基础上被接受或被抛弃。在最优的理性解释中,我们不必依靠猜测、观点或其他无根据的信念来弥补解释上的漏洞。
在这个意义上,前苏格拉底哲学家为之奠基的科学和修昔底德开创的历史研究方法都具有理性的特征。历史成了按照所有人都能获得、所有人都能评价的证据和观点讲述过去事情的尝试。科学成了按照所有人都能获得、所有人都能评价的证据和观点给出世界运行规律的尝试。这是由米利都哲学家发起的更为宏大的思想革命。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看到作为无神论核心和根本的自然主义其本身是对理性主义的恪守。(这里的理性主义不能与17世纪的理性主义相混淆,后者对理性力量的看法更为具体而富有野心。)自然主义来自理性主义,因此无神论起源的根本之处是理性主义,而不是自然主义。所以不能说无神论仅仅是浅薄地认为科学研究最为重要。无神论所认同的是更为深刻的理性解释的价值,而科学只是这种解释所带来的一个异常成功的例子。
有时人们会提出反对意见,认为无神论太过看重理性的价值。如果这种批评是在宣扬一种认为世界所包含的东西不能完全由理性解释的世界观,那么它在表面上看来就有一定的吸引力。但理性主义者当然也可以接受这样的世界观,只要这意味着我们只接受那些可以在理性上假定存在,但又无法由理性解释的东西。例如,很多人会同意我们无法用理性解释物理性的大脑如何生成意识,但我们的确有合理的理由假定意识存在,因为我们都是有意识的动物。因此,相信无法由理性解释的东西存在也是理性的做法。但在(比如说)鬼神的例子上,我们不仅无法理性地说明它们如何存在,也缺少合理的理由来假定它们存在。
所以,要使这种对无神论理性主义的批评真正发挥作用,就必须断言无神论者的下述观点是错误的:我们不应该相信任何我们没有合理理由认为它存在的东西。很难想见有人不借助非理性的荒谬言辞就可以论证这一点。比如,如果要认真地论证我们应该相信那些我们没有合理理由认为存在的东西,那为什么不去相信牙仙呢?(当无神论者用牙仙和圣诞老人这样的存在来说明相信非理性之物的荒谬时,非无神论者会感到愤怒,但这种愤怒无法成为一种有力的反驳。)
当然,聪明的非无神论者对于这一点还有很多话要讲,无神论者进行回应时也是同样。这里我们没有再进行讨论的空间了,因为我已阐明了我的观点。简言之,无神论植根于自然主义,而自然主义又植根于理性主义。理性主义和自然主义的起源都能追溯到古希腊,所以在很重要的意义上,这是无神论历史的第一个篇章。这一点的重要性在于把无神论的起源和整个西方理性的起源等同起来。因此,无神论可以看作人类智力和知识发展进步的宏大历程的一部分。当我们考察无神论的下一个主要发展阶段“启蒙时期”时,就会发现无神论与进步两者的同一得到了进一步加强。
明示的无神论的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