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文学理论入门 [19]
困惑的根源之一就是在这个领域中构成辩论的一种假设,这种假设认为主体内在的分歧由于某种原因会排斥能动作用的可能性,即负责行为的可能性。对此可能有一个很简单的解释,那些要求进一步强调能动作用的人希望理论认为经过认真思考的行为将改变世界,并且希望理论为也许不能如此的现实感到沮丧。我们生活的世界里,行为引起的意料之外的结果难道不比意料之中的要多吗?不过,还有另外两种比较复杂的答案。首先,如朱迪思·巴特勒所解释的,“把身份作为一种结果重新构想,就是把它作为被制造的、被生成的东西,这种重新构想开拓了‘能动作用’的可能性,这是一种被身份作为基础和固定不变的假设暗中排斥的可能性”。在讲到性别是一种强制的行为时,巴特勒把能动作用置于多变的行为当中,置于经过重复具有意义并创造身份的变化的可能性当中。第二,主体的传统程式实际上是限制了责任和能动作用。如果主体是一个“有意识的主体”,那么当你无意识地选择,或者做了一件事而没有料想到它的后果时,你可以声明无辜,拒绝承担责任。相反,如果主体的概念包括了无意识的主体和你占据的主体地位,那么责任就可以被扩大。强调无意识的结构或非你所选的主体地位是要求你对你生活中的事件和生活的结构负责任——比如种族主义的和性歧视的结构,尽管这种结构并不是你的意图。拓宽的主体概念与从主体的传统程式中形成的对能动作用和责任的限制相对立。
这个“我”能自由选择,还是被它的选择所决定?哲学家安东尼·阿皮亚认为这个关于能动作用和主体地位的辩论包括两个层面。它们实际上并不对立,只不过我们不能同时涉及这两个层面。说到能动作用和选择源于我们要在人群中明白自主地生活,我们认为信仰和动机皆出于此。说到决定行为的主体地位,我们认为它是由理解社会及历史进程对我们的意义而产生的,其中的个人形象是由社会决定的。当个人作为能动主体的主张和关于社会及话语结构的力量的主张被视为对立的根源解释时,现代理论中一些最激烈的论战便开始了。比如,在研究殖民和后殖民社会中的身份时,关于本地人,或者“属下人”(表示隶属,或次等的词)的能动作用就一直有着激烈的争论。有些思想家对属下人的视角和能动作用感兴趣,他们一直强调反抗或顺从殖民主义的行为,为此他们被指责忽略了殖民主义最隐蔽的作用:它描述局面和行为可能性的方式,比如它使当地居民成为“土著人”。还有一些理论家描述“殖民主义话语”的普遍力量,这类话语说的是殖民主义列强创造了移居于殖民地的主体在其间生活和行动的世界。他们被指责否定了本地主体的能动作用。
根据阿皮亚的论证,这些不同解释并不矛盾:当地人仍旧是能动主体,而且不论殖民主义的话语如何界定行为的可能性,有关能动作用的语言依旧是适用的。这两种解释出于两种不同的考虑,正如一方面解释是什么使约翰买了一辆马自达轿车,而另一方面描述跨国资本主义的经营和日本轿车在美国的推销。阿皮亚声称如果把主体地位的概念和能动作用区分开,认识到它们分别属于不同种类的叙述,我们便可从中收获很多,就可以把精力从这些理论争论引向讨论身份是如何建构及话语实践(比如文学)在这些建构中起什么作用的问题。
但是解释能够做出选择的主体的可能性和解释决定主体的各种力量的可能性完全有可能同时存在,就像不同的叙述,只是看起来相去甚远。说到底,促进理论发展的是一种要搞清楚一个理念或者一个论点到底能深入到什么程度的欲望,是对替代的解释和它们的预见提出质疑。要推进主体的能动作用的观点,就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发展它,要找出限制或与它对立的观点,并向它们提出挑战。
理论
这里也许有一条普遍的经验。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一条结论:理论问题不会有和谐的答案。举例说,它并不能就什么是意义给我们一个永久的定义;它不会告诉我们目的、文本、读者和语境这些因素各自在综合体,即意义中起了多大作用。理论不会告诉我们诗歌究竟是一种超然的欲望,还是一种修辞的技巧,或者各占多少。我发觉自己在结束一章的时候,又涉及了各种因素,或者各种视角,或者不同思路的争论之间的张力,并且得出的结论是,你必须深入研究每一种因素,在各种不可避免,但又不会得出任何综合结论的不同因素之间变换视角。由此说来,理论能够提供的不是一套结论,而是为新思想的出现开拓视野。它要求我们做的解读工作,是对预测提出挑战,对你赖以进行研究的假设提出质疑。我在本书的开篇就讲过理论是无止境的——是一部无限的、充满挑战的和令人着迷的著作大全,不过,它也是一个不断前进的事业。这部简短的介绍结束了,但理论是没有终结的。
附录 理论学派与流派
我倾向于用介绍各种议题和辩论的方式而不是用介绍各种“学派”的方式来介绍理论,不过读者希望能对结构主义、解构等等这些在批评讨论中出现的名词做些解释也是有道理的。下面我就通过简要地介绍现代理论流派来解释一下这些术语。
文学理论并不是一套脱离现实的思想,而是一种存在于体制中的力量。作为一种话语实践,理论存在于读者和作者群体之中,和教育与文化体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自从20世纪60年代以来,三种最有影响的理论模式分别是:解构和心理分析(二者时而一致,时而对立)对语言、再现和批评思想的范畴所做的广泛思考;女权主义及随后的性别研究和同性恋理论对性别和性态在文学和批评的每个层面所起的作用所做的分析;历史角度的文化批评的发展(新历史主义、后殖民理论),主要研究各种话语的实践,涉及了许多先前认为没有历史的研究对象(身体、家庭、种族)。
20世纪60年代之前有以下几种主要理论流派。
俄国形式主义
20世纪初的俄国形式主义者强调批评家应该关心文学的文学性:使其为文学的文字技巧,包括语言本身的突出和这些技巧所带来的“陌生化”的体验。形式主义者把关注从作者引向文字“手段”,声称“手段是文学的唯一英雄”。我们应该问类似于“这首十四行诗怎么了”或者“在这本狄更斯所著的书里,什么令人激动的情节降临到小说里”这样的问题,而不是问“作者在这里说什么”。这一派的三位重要代表人物是罗曼·雅各布森、鲍里斯·埃钦鲍姆和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这一派把文学研究引向对形式和技巧问题的研究。
新批评主义
被称为“新批评主义”的理论起源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美国(英国的I.A.理查兹和威廉·燕卜荪也有相关的著述)。它把关注集中在文学作品的统一或结合上。与各个大学进行的历史学术研究不同的是,新批评主义把诗歌作为审美对象,而不是把它们当作历史文件,它研究诗歌文字之间的相互关系和由此产生的错综意义,而不去研究诗歌作者的历史动机及当时的环境。对于新批评家们(克林思·布鲁克斯、约翰·克劳·兰塞姆、W.K.温姆塞特)来说,批评的任务就是要解析每一件艺术作品。新批评主义着重研究歧义、悖论、反讽、潜义和诗歌意象的效果,努力说明诗歌形式中每一个基本要素是如何为一个统一的结构做贡献的。
新批评主义作为细读技巧,假定任何批评活动的标准都是看它是否有助于让我们对具体作品产生更丰富、更透彻的解读。它的这些观点产生了持久的影响。不过,从20世纪60年代初开始,一系列理论视角和话语——现象学、语言学、心理分析、马克思主义、结构主义、女权主义、解构——与新批评主义相比,都为对文学和其他文化作品的思考提供了更丰富的概念框架。
现象学
现象学出自20世纪初哲学家埃德蒙·胡塞尔的著作。它把事物出现在意识中的现象作为真实的现象进行研究,从而避开了主观和客观分离的问题,意识和世界分离的问题。我们可以暂且不去考虑世界的绝对真实和可知性的问题,按照意识中的世界去描述它。现象学赞成的批评致力于描述作者意识中的那个“世界”,也就是作者全部作品所反映出的世界(乔治·普莱、J.希利斯·米勒)。不过“读者反应批评”(斯坦利·菲什、沃尔夫冈·伊瑟)的影响一直更大些。对于读者来说,一部作品就是意识得到的东西;你可以争辩说作品并不是客观的、独立地存在于关于它的经验之外的东西,而是读者的经验。如此说来,批评就可以采用一种描述的形式,描述读者阅读文本的进展过程,分析读者是怎样明确意义的:通过找到关联,通过填补上隐而未说的东西,通过预见和猜测,以及通过期待的落空或实现。
现象学另一种面向读者的说法叫作“接受美学”(汉斯·罗伯特·姚斯)。一部作品是对一个“期待视野”提出的问题的答复。因此对作品的解读就不应该集中在某个具体读者的经验上,而应集中在人们对一部作品的接受的历史上,集中在这部作品与不断变化的美学标准和一系列期待的关系上,正是这些使作品能在不同的时代得以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