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我们时代的伦理学 [5]
图3 “福斯特,这就是那堵墙。我们希望你创作一幅贴切的象征性壁画——你知道是哪一种:董事长和董事会成员统领艺术和实业之双重精神,这种精神源于勤勉之泉以收获丰硕的财富;事业心和主动性伴随着忠诚、希望、仁爱这缪斯三女神,她们将庇佑公司并激励股民的热情。”(斯密尔比的漫画)
要做到脚踏实地,我们应该提一个问题:在合理使用这种科学有效方法所得出的判断与主观臆断之间作出区分的是什么?哲学家卡尔·波普(1902—1994)讲述了他向心理分析师阿尔弗雷德·阿德勒描述病情的过程。阿德勒在聆听其描述之后,毫不犹豫地作出诊断分析:患者担心失去性功能而产生的焦虑情绪、嫉妒父亲、有与母亲同床的愿望等等。待他讲完,波普问他是怎么知道的。阿德勒回答道:“因为有上千个这样的病例了。”“再加上这个新病例,我想你已经有一千零一个病例了。”按波普自己的记述,他当时这样回应。大一统理论常常不会主动接受经验考察。
讨论到这里,我们已偏离了伦理学而关注知识理论中的一般问题。我在此仅作一点进一步申明:大一统理论并不排斥敏锐的洞察力,它能将在其他理论中令人困惑的各种人类现象归纳统一。社会学家索尔斯坦·凡勃伦在他1899年所著的经典著作《有闲阶级论》中,发现大量非同寻常的现象:首先,收入可观的流动性强的工人往往乐于炫耀——一身珠光宝气,腰缠万贯,喜欢豪赌等等;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尽管经济上完全可以承受这种生活,却从不这么做。其次,人们热衷于贬斥财富和社会地位仅次于自己的那些人的品位,远甚于贬斥那些与自己差距巨大的人群。再次,贵族更喜欢雇佣身体强健的男管家或男仆,而不愿雇同样可以胜任的女性或身体残疾的男性。最后,豪华别墅前后乐于配上精心修剪的草坪或漂亮的花园。
凡勃伦将这些及其他奇特现象总结为:人们需要奢侈品以炫耀其社会地位。外来工人必须以装扮体现社会地位,他们于是有炫目的外貌。我们需要大声宣扬自己有别于比我们社会地位略低的人,因为我们有可能被误认为与他们相似。相反,我们却不那么强调自己不同于地位更低的人,因为我们不会被误认为与他们同属一级。贵族(可能很潦倒)通过雇佣身体强健的仆人做简单的劳动比雇一个只能做这种工作的人干这件事,可以更好地达到炫耀的目的。于是便有了男管家和男仆。私人花园、草坪、院子也是这样,它们赏心悦目仅因为它们都是不能创造价值的装饰品(凡勃伦认为需求也决定审美判断)。他的观点被总结为“炫耀性消费”理论。事实上,这一称谓是一种误用。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就不需要进行炫耀消费;他根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所在乎的人都十分了解他的经济状况。
消费习惯与虚荣心或社会地位有关,这种关系比我们想象得更密切——这一论断听起来似乎有理,包括亚当·斯密(1723—1790)在内的许多思想家早就有过预期。然而,当凡勃伦更详细地阐述该观点时,我们可以用我们自己的经验来检验它的有效性。它具有一种良好科学理论所具有的特征——简单易懂,对从其他角度看零乱、孤立的行为模式给出统一分析。这一消费理论具有预见性,如它可以预见到一位生活稳定的农场主,在进城时感到的某种压力:需要用西装革履装扮自己,因为那里的人不了解他有多富裕。这一理论也可能被证明无效:我们可能遇到一些不适用这些理论的情况,此时对该理论需要相应地加以修改或摒弃。
我们并不那么偏爱大一统理论,尤其是或可被称为大一统悲观主义的理论。让我们考察一下人的行为都是出于自利这个令人沮丧的观点。这个观点的含义是含糊的,但是从表面来看它显然不正确。人们忽视其自身利益或牺牲个人利益,以实现他们关心或爱好的其他动机,这种忽视或牺牲甚至不一定是高尚的:道德学家约瑟夫·巴特勒(1692—1752)讲述了一个男子的故事:他受到了侮辱,为雪耻甘愿接受毁灭性后果。朋友们从他本人的利益出发,力图劝阻他,但无济于事。这个男子需要做的就是多为自身的利益着想,因此预见到雪耻带来的毁灭性就会阻止雪耻的念头。但是如果他的愿望是为了他人的利益,或是为了保护雨林,或为了减免第三世界的债务,他忽视或牺牲自己利益的事实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在他看来是形势所需,并且如果我们的判断标准与他一致,我们可能也会这么看。假如他为了实现这些目标,倾其所有,耗尽精力,他可能认为自己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我们要在这一点上防止发生误解。读完上面一段内容,有人可能会反驳:“若我们只在金钱、事业或健康方面考虑个人利益,那是人之常情。为了解决自己所关心的其他问题,人们当然也会牺牲这些利益。但是,的确存在着这样的道德行为者,其真正利益或全部的自利内容就是以上所谓的其他内容:雪耻、热带雨林、第三世界债务。他们本人像其他人一样自私自利。”产生误解是因为它使自利的概念失去了所有的内涵。无论道德行为者关注什么事情,它都与“自私自利”这个词有关。正因为如此,它丧失了预见力和解释说明的能力。出于对利益和私利的这般理解,你绝不会说:“看,这个行为者不会这么做,会那么做,因为他像其他行为者一样为自己谋求私利。”你所能做的就是等着瞧这个行为人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回顾其行为并乏味地指出这就是他的利益所在。这个行动不仅乏味而且令人生厌,因为正如巴特勒所言,这并不是人类的语言;它会使我们只能承认,当我主动让妇女儿童先上救生艇的时候,是因为我的自利,此时我的利益就在于妇女儿童而非我自己处于救生艇上。这不是我们描述该行为的方式。它似乎在用虚无主义的观点重新解释行为者,但事实上徒劳无功。
这或许有些奇怪:我们可以通过观察一些具体的事例(在这些事例中利己是真实的)看到利己主义的普遍不真实性。在这些具体案例中,关心大局的表象的确在事实上掩盖了自利。假设两人参加慈善机构的捐助活动,这个慈善机构却滋生腐败,捐赠没有到达饥饿的穷人而是落到了机构管理层。又假设听到这个消息,第一个人感到愤愤不平,最令他怒不可遏的倒不是这个慈善机构的管理层,而是提供消息的人激怒了他(“为什么要提起此事?我情愿不知真相”),而第二个人对管理层的做法本身感到愤慨。我们可以合理地认为第一位更多地关心他自己平静的心态,或他慷慨的名誉和声望,而并非那些饥饿的人。第二位则更真诚地关心世间实际发生的事,而不是他自己的心理感受或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不像第一位,或并不总是像他。我们可能对管理层表示愤怒,就像我们对身边的许多事情感到愤怒一样。把怒气指向让我们了解真相的人,不是我们的一贯作风;我们希望了解真相,因为它与我们相关。
4.进化理论
当前普遍存在一个模糊认识:进化论、生物学和神经学的某种联合将为大一统悲观主义提供基础。事实上,书店里伦理学的通俗书籍多划归两类,一类是心灵鸡汤,它们是提高士气、甜蜜可口的安慰剂。另一类是由某个生命科学家——神经学家、生物学家、动物行为学家或进化论专家——创作的作品,他们迫不及待地传递这样的信息:“科学”已表明我们或多或少地统属一类。我们再一次被揭下面具:人类是“被程序化的”。我们是利己主义者,利他主义并不存在。道德只是老谋深算的遮羞布,我们的角色已被限定:女人哺育了人类,而男人是强奸犯,我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基因。这类观点使我们喜忧参半,喜的是我们对自我解释有极大的兴趣,我们渴望发现那些使我们得以理解和控制自身的行为方式;忧的是我们将视任何一个穿白大褂的人为权威,即使科学不复存在(因为我们将会看到,对科学意义的讨论不是对科学的讨论)。
只有努力辨明三种混乱思想,我们才能开始大胆研究这一理论。第一个混乱思想是,解释我们是如何成为我们自己的,这是一回事;声称我们并非自己想象的那样,这又是另一回事。这两者非常容易混淆。譬如,假设进化论告诉我们母爱是一种适应性行为。这意味着母爱已经被“选中”,因为具有母爱的动物比不具有母爱的动物更能够繁殖和传播它们的基因物质。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想象一种“母爱基因”。于是会得出这样一个命题:与那些只有等位基因(与母爱基因编码不符)的动物相比,有母爱基因的动物能够或已经进化得更为成功(这大概是一个过于简单的命题,但这是一个典型例子)。混乱就出在这里:我们会得出结论说,所以,根本没有母爱这种东西——我们戳穿了这个面具!混乱在于我们会得出结论,认为人类只是更关心如何成功地传播遗传基因。
这一结论不仅与出发点不相符,而且事实上还与之相抵触。出发点是“母爱存在,这就是原因”;结论则是母爱不存在。
换句话说,关于某种特性——如母爱——的基因功能的进化论理论,不论是否合理,绝不可与揭示母性“关爱之真相”的心理学理论混为一谈。我们养育子女,不该教他们长大后冲我们来一句:“你并不真正在乎我,你只在乎你的基因。”也许没有人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但是,我们可以思考一下“互惠利他主义”的观点。博弈论专家和生物学家发现:动物也会经常互相帮助,即使不主动帮助其他动物对自己更有利。他们提出了一个相当中肯的问题:这种行为是如何进化而来的,既然从表面看来,动物们很容易采取一种更自私的行为方式?答案是(或可能是),目前为止,它可能是一种适应性进化,因为该行为从受助动物或从其他目睹行为过程的动物那里引发了互惠互助行动。也就是说,我们看到了动物之间的“你帮我,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