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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6]

By Root 957 0
者被它的功利性驳斥。详细论述这些话题十分重要,但这样就会错过尼采思路拓展的要点。因为至少在以英语为母语的世界中,当前所有关于道德的争论都存在许多为尼采所否认的假设。就我所知,所有这些争论都还没有作好准备,去认识我们所遇到的诸般互不相同的道德准则是如何从各种对世界本质的矛盾观点中产生的。例如,常常听到哲学家们谈论对自己“直觉”的信任,认为无须检视,除非这些直觉彼此相互矛盾——这真令人震惊。他们通常以“我的直觉是……”开始一个哲学讨论,就好像他们代表了人类永恒的声音。

也正是基于这样的出发点——不是某个人自己的直觉,就是那些“我们”共享的直觉——才使我们将尼采的许多道德主张习惯性地斥为“精英主义的”、“反民主的”等等。这是每一个尼采评论者都必须应对的一个关键问题,我将引用亨利·斯塔顿的一个完整段落予以说明。在我看来,斯塔顿写作了一部最富启发性的评价尼采的著作:

我们的道德信仰并非降自天堂,也不是我们为了确立德行而亮出的徽章一般的凭证。想想其他一切人类历史吧,包括此时此刻我们这个星球上的多数历史。面对这一残酷、愚蠢以及痛苦的景观我们能说些什么呢?相对于历史,我们应该采取怎样的姿态,作出怎样的判断呢?所有这一切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吗?基督教试图通过制定一个神圣的计划来弥补历史的伤痛,它赋予历史一种现时现世的理性,然后用来世加以补偿,然而重视人性的自由主义无法赞同此种解释。根本就没有什么解释,只有严酷的事实。然而,这个我们必须面对的严酷事实甚至比那个古老的解释更令人难以承受。因此,自由主义的左翼将它纳入新的叙述当中,根据这种道德叙事,一切固定在历史机器上的生灵都被指派了明确的角色,成为压迫或非正义的受害者。这种观点隐含着一个目的论,现代左翼自由主义就是那个赋予其他历史以形式和意义的终极目的。直到最近的时代才可能出现像舒特(奥费利娅·舒特在她的著作《超越虚无主义:撕去面具的尼采》中谴责了尼采的权力主义)这样的学者,她十分自信自己所给出的评价能够被学术圈接纳,就如同一个基督布道者给虔诚的信徒所写的话语那样被接受。并且,只有在信仰共同体的保护范围内,此一言语行为才能令人满意地发挥作用,通过记诵实现的有价值的事才有意义。当这个道德共同体通过这样的记诵重新认可了自己的信仰,它便得以发展壮大,因为它成为了历史意义的载体,成为人们观察历史、作出判断,而不只是绝望无助或闭目塞听的场所。在历史的背后也许没有任何计划,也不存在补偿逝者的方式,但是我们可以绘制一条无形的公正之线,让它贯穿于历史之中,并以此对历史施加影响。与令人生畏的“事实如是”的历史相对,我们确立的是“应当如是”的威严。

然而我们的自由主义于昨日兴起,也可能于明日衰亡。昨日之前,我们的祖先把黑人当成奴隶。我们身处于怎样微弱的光芒之中啊,是否尽管它不可预见,易于消逝,却帮助我们照亮历史,同样它也可能照亮未来?我们想说的是,就算我们的信仰共同体不再存在,也不会对这些信仰的有效性造成影响。公正之线将永远贯穿于历史当中。

(斯塔顿,1990:78——79)


在这段令人印象极为深刻的论述之后,斯塔顿试图阐明,他不是在一个相对主义的基础上批评自由主义,而只是要强调尼采关于人的历史地位以及价值观具有偶然性的观点。这必定意味着,仅仅像往常那样对尼采晚期的观点表示震惊是不够的,这些观点应被视做某种价值体系的一部分。正是凭借着这些价值,尼采孤独地、因而也是带着日益尖刻的态度,应对生活。

《悲剧》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待悲剧,一部分原因在于,它讨论的是戏剧形式而非人类历史。尽管如此,对尼采而言,存在之令人恐惧是永恒的现存事实这一点还是清楚地显现出来。“只是作为审美现象,生命的正当性才能得到证明”——但是我们应记得,尼采在同一本书中还说过,我们自身将成为这个现象的一部分。“生命”并不存在,而我们只是坐在外围的观众席上。如果尼采曾在1871年这么认为,那么,很快他就会以最令人沮丧的方式领受到这种想法的错误。

而且,道德真的意味着社会中得到正式认可的各种态度吗?道德以基本的形式照看着我们的幸福安康,因此,当我们对他人不予理睬时我们至少仍会感到安全。这一点不可否认——当尼采说他并不否认许多所谓的非道德行为应加以避免等等时,他的意思就是如此。这里所说的难道不就是审慎吗?尼采说,当然是。尼采认为,自柏拉图以来的许多哲学家一方面(在低级层次上)向他兜售着审慎,另一方面(在高尚的层次上)兜售着道德,而且试图以一种先验的律令对待它们,这在他看来不过是傲慢的谬语。因此,存在着一种处在实用功能层次上的道德,这种道德为任何想要维持下去的社会所必须——尽管如果一个人足够强大,他就可以在很大程度上不受束缚。但这样的道德只是我们延续生命的手段,当我们到达生命的尽头时,又该怎样赋予生命以意义和目的呢?人们也常用“道德”一词来掩饰这个问题,虽然有些人更愿意谈论“理想”,并声称理想从根本上说是属于个人的。尼采没有考察这些术语方面的问题,但当他谴责道德或道德的种类时,当他称自己是非道德主义者时,他所想的是生命的目的和意义。

正是在这里,问题开始变得复杂。为了尽可能解释清楚,我将在一定程度上放弃对尼采进行时间顺序的考察,同时着重讨论弗里肖夫·贝里曼[19]的一篇文章,《尼采对道德的批判》(所罗门与希金斯,1988)。不过,应该在此重申的是,某些时候评论者之间的认同只限于观点一致。在我要说明这一切的过程中,作为便利条件之道德与作为理想之道德之间的区分将伴随着其他许多差异最终瓦解。

首先应当牢记的是,在某种意义上,尼采并不否定价值观念的存在。认为他否定价值观念的存在是一个普遍存在的错误,这令人感到诧异。但是,尼采所说的“虚无主义”主要就是指对价值的否定,他对即将到来的虚无主义的恐惧超过了任何其他事物。如果说有时他认为自己就是预见虚无主义的先知,这并不意味着他在告知人们虚无主义的到来值得庆祝,而是在耶利米是预见耶路撒冷毁灭的先知这一意义上的。他在一部又一部书中刻画的是西方人渐趋加速地进入一种状态,在那里没有什么价值观能够影响他们,或者他们口口声声说着这些价值观念,而这些价值观念对他们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这才是在尼采看来迫在眉睫的事实。那么,同时代人无法洞见的这个灾难是如何生成的,怎样才能得到补救呢?

为了寻找答案,需要从两个方面对道德进行考察:首先是它的基础,其次是它的内容。人们至今仍在践行的道德来源于希伯来——基督教传统,就最广泛的理解而言,这意味着它的源头在于一个中东小部落的神的训诫之中,并且,道德的内容大体保持不变。由此人们可以直接将这些内容以两种方式先验化。首先,它们的存在是无可辩驳的命令,如果违反就会受到惩罚,这曾经是神即时给出的报应。其次,既然它的内容显然是为部落的生存延续而设计的,这些部落的生存条件在许多方面又与我们截然不同,它的内容就必须抽象,并且与我们所处的生存条件相脱离。这样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一方面,道德变得晦涩难懂;另一方面,道德通过使我们成为与它相适应的那种人而强行与我们发生关联,尽管我们知道,在许多方面这种关联性并不真实。

不仅如此,这个问题还变得更加复杂,原因在于《新约》和《旧约》之间的分歧,以及基督在宣称他是为履行律法而非破坏律法而来时所表现的不恳切(《马太福音》,3:17)。他的许多深入人心的训令与上帝的律法明显矛盾,如“不要抵抗恶人”,而《旧约》仍是经文法典的一部分,因此,基督教总是处于一种道德认同危机之中。这是形成西方道德混乱的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但对尼采而言,它不过是一个边缘问题。尼采的主要兴趣在于普遍意义上道德律令的本质。

由于种种原因,近三百多年来,哲学家们一直热衷于支持他们所继承的道德训诫,与此同时,也在试图为这些道德训诫寻找新的根据,这其中也包括否认它们需要任何依据这样的极端情形。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为尼采出于对英国的恐惧去攻击乔治·艾略特[20]感到遗憾,他真正想要攻击的是一种传统,艾略特在这种传统中不过是一个小小角色。攻击出自《偶像的黄昏》,这虽是尼采晚年的一本书,却像他的其他表现出睿智和苛刻的作品一样,包含着他十年来一直探讨的话题:

他们失去了基督教的上帝,现在却更加坚信基督教道德应该坚守不渝。这是一种英国式的合乎逻辑的行为;我们不希望为此责怪艾略特这个重道德的小女子。在英国,每一次从神学的控制里获得一点解放,人们必定会以真正令人敬畏的方式显示出自己是一个怎样的道德狂热分子,以此恢复自己的声誉。在那里,这是他们赎罪的方式。

我们其他人并不这样做。当一个人放弃基督教信仰时,他就会把他对于基督教道德的权利从自己脚下抽离出去。这种道德绝不是不言自明的:人们得不顾那些英国的平庸之辈,一遍又一遍地揭示这一点。基督教是一个体系,一套对事物作整体考虑的完整观点。如若有人打破了其中的一个核心概念,即对上帝的信仰,他就以此摧毁了这个整体:他就不再持有任何必然的东西了。基督教假定,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对他来说何谓善何谓恶:他信仰上帝,因为唯有上帝知道。基督教教义是一种命令,其根源是超验的;它超越一切批评及批评的权利之上;只有当上帝是真理时,它才拥有真理——它与对上帝的信仰共存亡。

倘若英国人真的相信,他们“本能地”知道何为善恶,倘若他们因此而认为,基督教作为道德的保证不再有必要,那么我们目睹的就仅仅是基督教价值观的支配地位所造成的效果,以及这一支配地位所显示出的力量和深度:这样一来,人们就遗忘了英国道德的起源,也不再感觉到这种道德之所以有权利存在的那些前提条件。对英国人而言,道德至此不再是个问题。

(《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5)


将“英国人”换做“西方人”,这整个一段对我而言则变成了没有答案的问题。然而很明显,几乎唯一对此表示赞同的就是基督徒,他们合乎情理地坚称,自己的信仰可被看做一个“体系”(就这个词的某种意义而言)。这里,对尼采的论点最引人注目的支持,来自于G.E.M.安斯康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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