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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5]

By Root 956 0
我的最佳范畴而感到羞愧。这些表述并不单调乏味,也不使人感到厌烦,因为它们引导我们朝向一种强化了的意识,即意识到我们有可能逃离常规,不再固守自我。这一直以来都是法国道德家的传统特点,他们是观察家,善于优雅地描述人类固有的生存状态。他们让读者因羞愧而颤抖,但并不期望读者会因此变得与以往不同。

因此,尼采连篇累牍地拿这些道学家调侃打趣,所针对的更多是他们言说的方式而非言说的内容。但这也暗示着某种古怪之处:自始至终,尼采都固执地坚持内容和形式的不可分解。否则他怎么会在《悲剧》中如此强调体裁,说明一部写成戏剧而非史诗的作品能达到的效果截然不同呢?唯一的解释是,他在以极端的方式远离浪漫主义:每种事物都必须在日光下看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还要包含无限的暗示意义。在《人性》中,尼采对前者的关注远超过后者。其结果是,相对于他后来的作品,读者感到,尼采在克制自己,在审视境况——以社会生活、激情、艺术家的心理以及孤独为表现形式的人性,同时却没有意愿去改变自己的典型特征。可随机举书中一概括性段落为例:

对深切痛苦的渴望。——当激情过去后,留在身后的是一种模糊的对激情自身的渴望;甚至还在消失过程中,它就向我们投来诱惑的目光。被它的鞭子抽打一定还令我们感到快乐哩。相比之下,温和的感受反而显得乏味;同平淡的快乐相比,我们更愿意接受强烈的不快。

(《人性》,1.606)


这段话极为深刻,它使人产生认同,又不会因为认同而感到震惊。但在其他地方,尼采的精确表述却可能是令人痛苦的:“强迫自己全神贯注。——只要我们注意到某人在同我们交往和谈话中强迫自己全神贯注,我们就有了有效的证据,证明他不爱我们,或不再爱我们。”(《人性》,2.247)

瓦格纳在收到一本有尼采签名的《人性》时曾说,终有一天尼采会因为他没有阅读这本书而感激他。事实上,《人性》的写作向尼采揭示了他自身的某些方面,他一定对这样的发现感到高兴。首先揭示的是,尼采属于那类不会放过蛛丝马迹的人。在许多方面尼采的经验范围都非常狭窄,但这已足够他观察自己身处的文化、观察自己的知交,并对他们进行全面的阐释,这些阐释常常令他们心生胆怯。在《瞧,这个人》这部古怪的自传中,尼采的情绪在危言耸听与滑稽模仿间令人目眩地来回变换。他庆幸自己长了一个美得出众的鼻子,这是哲学家通常不屑于考虑的器官。而正是在《人性》中,这个器官的敏锐第一次得以全然彰显。其次,《人性》显示出,即使在贫困悲惨的境况下,尼采依然可以凭借自生的力量卓有成效地工作。正如在《悲剧》中一样,人们感到,是写作的动力产生了书中的华彩篇章。再次,也是最重要的是,尼采能够全神贯注于一些主题,这些主题引起令人恐惧的苦痛却不带有丝毫愤恨。在《人性》中,尼采证明了他此前未曾倡导过的思想,即最痛苦之事可以转而成为良好的意图,并且展示出奋发向上的精神。与此同时,尼采并没有借此契机突出自己就是这样做的,而在后来一些作品中却表现出这一恼人的倾向。

他的下一部作品《曙光》,副标题“论道德的偏见”,继续沿用了《人性》的写作模式,但在内容上存在明显不同,与他的晚期著作更加接近。在1878年《人性》出版受到普遍冷落与1880年写作《曙光》之间的两年里,尼采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接下来十年的生活模式由此奠定。尼采的诸多朋友对他的这一转变感到困惑,除了最忠实的几位友人,其余都与他日益疏远。1879年,几年前就该辞职的尼采终于辞去了巴塞尔大学的教授之职,学生们也已经对他的教学失去兴趣。也是在那一年,尼采患严重的偏头痛长达一百一十八天,这使他无法工作。1870年在普法战争中任医学勤务兵时,尼采遭受着痢疾和白喉的双重病痛,这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1870年代后期的某段时间里,在旅居意大利时,尼采很可能又从一个妓女那里感染了梅毒,最终导致精神失常和瘫痪。自此以后,尼采过着居无定所的漂泊生活,为了可以最大限度地独处以从事写作,他到处寻找有利于缓解病痛的地方。冬天他喜欢到意大利北部的几个城镇,夏季则到瑞士的阿尔卑斯山,自1882年后,这样的安排成为每年的惯例。

尼采就阅读《曙光》在书后提供了一些建议:“本书不是用来通读或朗读的,而是用来随时翻阅的,尤其是在外出散步的路上或旅行的途中。你必须能够一次次埋下头去再一次次抬起头来,直到发现身边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曙光》,454)尼采的建议听起来不错,但若全然照做,读者将永远无法通读全书。因此,类似于他以前的作品,一个阅读的好方法应该是:先慢慢地通读全篇,然后,如果可能,再采纳尼采的建议。不过,也许尼采并不在乎提出好的建议,而是意在嘲讽。因为正是在这部被研究得最少的书里,尼采回到了一生为之奋斗的伟大道路上。这部书甚至可能是奋斗正式开始的地方,但这样说就忽略了《悲剧》曾经设定的研究进程。

第四章 道德及其不满

尼采一生的根本关怀,就在于勾勒痛苦与某种文化或多种文化之间的关系。他根据看待普遍存在的痛苦的方式来对文化归类分级,并以同样的标准评估道德规范。这就是为何他先是对悲剧兴致勃勃,而在意识到当代不可能存在悲剧后又意兴索然。这也是为何他一直热情地痴迷于生活中而非艺术中的英雄主义,并且最终用Übermensch[18](我故意对此词不作翻译,因为英译的两个词中,superman过于荒唐,而overman矫揉造作)来重新为英雄主义命名。这是他攻击超验形而上学以及一切迷信来生的宗教的基点。当然,这也是他对“存在”最主要的关注点,因为痛苦贯穿他个人生活的始终。

与人如何看待痛苦这一关怀密切相关的,是尼采对伟大而非善的关注。因为,任何伟大都同时伴随着抵御、吸收以及最有效地利用极度痛感的意愿与能力。可以这么说,伟大包含着对痛感的运用,而善则尝试对痛感进行消除。尼采此后的作品都致力于探索这一深刻的区别。在《曙光》中,尼采首次对道德机制以及道德所包含的权威性进行了深思熟虑的分析。

为避免误解,有必要从《曙光》中详尽地引用一个段落,这个段落使许多加在尼采身上的批评不攻自破:

否定道德的两种不同形式。——“否定道德”首先意味着:否认人们所谓的道德动机真正激发了人们的行动,断定道德只是一些说法,属于或者粗鄙或者巧妙的欺骗(特别是自我欺骗),是人类,也许尤其是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的拿手好戏。其次,“否定道德”可以指:否认道德判断基于真理之上。我们在此承认,道德的确是行动的动机,然而却是这样一种动机:它作为一切道德判断的基础,谬误将人们推向道德行动。这正是我的观点:我决不否认,在许多情况下我们有理由认为,另一种观点——也就是拉罗什富科和其他像他一样思考的人的观点——也同样站得住脚,并且,无论如何得到了广泛地应用。因此,我之否认道德,恰如我之否定炼金术:我否定它的前提,然而我并不否认确实存在过一些炼金术士,他们相信这些前提,并且按照这些前提采取行动。同样,我也否认不道德:不是否认无数人觉得自己不道德这一事实,而是否认这种感觉具有任何真正的理由。不消说,我并不否认——除非我是一个傻瓜——对许多被称为不道德的行为应该加以避免和抵制,或者许多被称为道德的行为应该加以实施和受到鼓励——然而我认为,我们鼓励道德行为、避免非道德行为根据的是其他理由,而不是迄今为止我们所找到的理由。我们必须学会以不同的方式思考——以便最后,也许是很久以后,收获更多:以不同的方式感觉。

(《曙光》,103)


令人遗憾的是,尼采告诉我们“不消说”的话题,他自己也鲜有提及。因为,普遍流行的观点是,尼采确实否认“对那些被称做不道德的行为应该加以避免和抵制”,也否认诸如此类的说法。然而,请注意,在这部谨慎写出的作品中——谨慎是《曙光》的一个典型特色,令人颇为讶异的是,人们很少谈到这一特色——尼采确实提到“许多”行为,但并没有具体指出是哪些行为。我认为,部分原因在于尼采的观点在这一时期正经历着剧烈的变化,而且他可能并不希望自己囿于某些特定的情形。然而在此阶段,尼采也不确定取消道德的那些“前提”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改变已有的结论。在他紧接着所批判的那些前提中,包含着依据“人类的自保与发展”来定义道德目标的前提。对于这一点,尼采质询道:

能否从中确切地得出结论,究竟是应该着眼于人类可能的最长时间的生存,还是应该着眼于人类最有可能的非动物化?在这两种情形下,所需要采取的手段,也就是道德实践,将会多么地不同!……假设我们以实现人类的“最大幸福”作为道德的目的和内容,那么,这里的最大幸福指的是人类个体可以达到的幸福的最高程度呢,还是指所有人最终可以平均获得的——必然是无法计算的——幸福呢?而且,为什么实现这种目的的途径只能是道德?

(《曙光》,106)


尼采就这样任思路驰骋前行,令无所适从的评论者心生犹疑,不知是否应对这部有价值的著作详加阐发。尼采这样做是有价值的,会累积成一部大部头的作品,但篇幅总不会大过某类著作,后者只知道论述毫无价值的作品,比如论述康德的《实践理性批判》。《实践理性批判》无疑是哲学史上最令人失望的著作,产生于哲学史上最光辉的著作《纯粹理性批判》之后。不管怎样,此处我们无法对《曙光》详加论述。和此前的作品一样,《曙光》对诸多主题进行了反思,其中当代音乐占有很大比重。但这部书的主要目的是表明道德所陷入的混乱局面。尼采以简明的方式指出:“‘功利主义’。——如今,我们的道德感左右为难,无所适从:对于一些人来说,道德的功利性证明了道德;对于另一些人来说,道德的功利性却驳斥了道德。”(《曙光》,230)

值得注意的是,《曙光》在提出各种主张时体现出了克制与谦卑。没有迹象表明查拉图斯特拉即将从他隐居的山上下来,捣碎我们所有的道德牌匾。书中所表达的大多数观点在我看来无可反驳,但是很显然,并非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印象。因此,我们看到仍然有许多人——其中包括哲学家——提出种种主张,比如:道德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对外在于它自身的事物无所依傍;道德建立于理性之中,道德的基础可以被证实;道德如尼采所言,或者被它的功利性证实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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