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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4]

By Root 960 0
。而且,最令人讶异的是,它是迄今为止对悲观主义世界观最乐观的表达。

第三章 幻灭与隐退

直到《悲剧》问世,可以说是尼采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也是他不受疾病、孤独和排挤困扰的最后时光。1872年,随着瓦格纳夫妇离开特里布森迁往拜罗伊特,尼采一直以来拥有的温暖而受益颇丰的友谊也告一段落。瓦格纳离开后,尼采开始质疑瓦格纳歌剧的质量和目的。直至生命结束,尼采从未放弃对这些疑惑的思索。然而于公开场合,尼采仍然是一个瓦格纳信徒,为着一项迫切需要宣传的事业积极地进行宣传。尼采很快意识到他在《悲剧》中过高地评价了德国文化,他对德国文化的状况变得忧心忡忡,因而开始着手写作一系列针对时事的短文,称它们为《不合时宜的沉思》。尼采计划写作十三篇,但只完成了四篇。不过,也许两篇就够了。这些文章很长,篇幅都在五十页以上,这说明尼采并没有找到一种写作形式,恰到好处地表现自己的天赋。在文中,为了解释和提出一个观点,他往往诉诸漫无边际而又流于铺张的表达,这在尼采一生中是仅有的一次,其风格远不如《悲剧》那般引人入胜。

然而,《沉思》更根本的问题还不在于这些方面。书中,在对当代文化之健全性进行评价时,尼采对《耶稣传》的作者、年老的大卫·施特劳斯[15]发起攻击,并且在尼采看来,作者的另一本书《旧信仰与新信仰》危害更大。此外,尼采还亲自实践历史编撰学并且颂扬叔本华和瓦格纳的天赋。然而,除了第二篇“历史学对于生活的利与弊”以外,尼采在上述过程中并没有找到符合他关注的对象的主题。在第一篇中,被他选为批评对象的施特劳斯的那本书,简单得不值得细品,平易得不适合睿智的嘲讽,读者因此疑惑,尼采为何要为它费神,而且很明显,他确实这样做了。尽管如此,这篇文章仍值得一读,它探讨的话题和马修·阿诺德[16]的《文化与无政府状态》极为相近,两者连措辞都令人惊讶地相似。因此,最有效的阅读方式就是将这篇文章与阿诺德的那本浅显而又颇有影响力的小册子一起阅读。文章中包含着尼采最富启发性的一个新词,“文化庸人”,即那类知道自己应该知道的,并且确信这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的人。

《沉思》的第二篇是一部伟大的作品,是对我们在何种程度上能在担负知识,尤其是历史知识的同时又不丧失自我的真正思考。文章最后热切地呼吁我们去采纳希腊人的文化观念、抵制罗马人的文化观念,因为前者是一种“作为新的改善了的生长之物的文化概念,没有内在与外在,没有掩饰与习俗,是作为生活、思想、表象和意欲之一体原则的文化”(《沉思》,2.10)。尼采的表述相当精彩,但却像是学校授奖演讲日中的发言,因为这段话中所体现的情感并没有在文章中得到充实。

《沉思》的第三篇“作为教育者的叔本华”让人颇感困惑,因为它甚少涉及叔本华本人。对于这位折衷的悲观主义者,尼采所怀有的信徒情结已渐趋减少,他赞颂的主要是这位哲学家对学院哲学家的蔑视。其实,对于这一点,叔本华自己在《附录与补遗》中有着更加中肯的说明。《沉思》的最后一篇“瓦格纳在拜罗伊特”读起来有一定难度。即便我们不了解在写作这篇文章的同时,尼采也在他的笔记中记录了关于瓦格纳的一些严重问题,我们仍可以感觉到有些地方出了差错。这是尼采唯一一次让人听起来言不由衷,他试图重新捕获一种心理状态,这种状态在持续时曾经那么美好,但却在以惊人的速度逃向过去。瓦格纳对此文——“朋友,你怎么对我那么了解?”——的热情,只有一种解释:他太忙而没有时间去读它。这一解释本身成为尼采一生(极少数关键事件)中下一个关键事件的前兆:参加1876年首届拜罗伊特音乐节并与瓦格纳决裂。

大多数尼采批评家都乐意看到尼采最终成为一个瓦格纳反对派,大概因为这样一来他们认为自己就不需要对瓦格纳有太多了解。当然,这样的情形根本不会出现,因为瓦格纳比其他任何人,包括苏格拉底、耶稣以及歌德,都更多地成为尼采作品中的主角。不过,从一个更严肃的层面来看,批评家们也许意识到,如果尼采一直是一个瓦格纳崇拜者,他就无法忠实于自己,只有在忍受了决裂的极度煎熬之后,他才保持住真实的自我。对于这一切,瓦格纳在很长时间内甚至并不知晓。我们无法按轻重之分来辨别哪一个才是导致决裂的真正理由。毋庸置疑,尼采对拜罗伊特音乐节所抱有的天真期待被击得粉碎;瓦格纳的期待也被击碎,但他明白当时形势的实用性所在。《沉思》各篇应该保持平衡,尽管糟糕的是它们并非如此。不过,尼采的这一尝试至少说明,拜罗伊特音乐节需要得到有钱人的支持,同时它也意味着,这次旨在成为社会以最小代价庆祝共同价值观的节日,变成了另一种场合,在其中最为显眼的是时尚界的文化庸人,另外还有皇室成员和其他无关人士。

尼采对身处这些人之中感到惶恐,他逃到附近的乡村以治疗使他日益憔悴的头痛。在那里以及后来,他仔细地考察了自己同瓦格纳本人以及作为艺术家的瓦格纳之间的关系。此时,尼采很明确地感到,他不再想成为任何人的信徒——这肯定是一个关键因素。也许他曾经爱慕过科西马,对此我们尚无明显证据,但这样的推断似乎不无道理。最不令人信服的倒是尼采最着重于对外强调的那番解释:瓦格纳已经成为了一个基督徒。据尼采称,两人友谊的最终破裂缘于他收到了瓦格纳的诗集《帕西法尔》。而事实上,在1869年瓦格纳朗读该诗的散文体草稿时,尼采不仅在场而且听到瓦格纳就诗的主题发表看法。因此,两人关系的破裂不可能如尼采所声称的那样属突然之举。此外,尼采自己想要成为一名作曲家的理想,以及在这方面令他尴尬的失败,这两个因素也应予以考虑。他会在瓦格纳面前弹奏业余钢琴曲,而且直到很久以后还在创作合唱歌曲,不过,它们听上去倒像是公理教会的圣歌,只是在几个音符上有些差错,这些歌曲是“生命的赞歌”或“友谊的赞歌”——很明显,这样一个人无法在音乐方面判定自己的天赋。

不仅是作为作曲家,尼采感到失望。全面地讲,他还是一个壮志未酬的有创造力的艺术家。这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他在作品中对待伟大艺术家,即使是他最崇拜的艺术家时那种自始至终目空一切的态度。尼采是一类作家的典型代表,从最好的方面看,这类作家的洞察力无可匹敌;从最坏的方面看,他们傲慢无礼,性格扭曲。他们自己没有能力从事艺术创作,于是搜刮别人的成果来填充自己的视野。也许所有伟大的批评家(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很少一部分人)都是如此。人们当然不会到他们那里寻求对作品的精确阐释——只有非常优秀的批评家才能提供这样的阐释。然而,不管怎样,看到伟大的艺术家的形象在炽热的想象中渐渐似大理石般被归类为“经典”,总是令人欣悦的,这种想象提供的是对艺术家的奇特的、具有高度“偏见”的看法。这样的理解也许比其他任何因素都更好地解释了诸如《悲剧》这样的作品为何具有持久不衰的影响力。

也许,最有助于我们看清两人关系破裂的方式是,在瓦格纳身上,尼采生平唯一一次见到他的一种象征化为肉身。很显然,在《悲剧》之后出版的作品中,几乎所有专有名称代表的都不是个人,而是各种运动、趋势以及生存方式。尼采写作中的这个特色常常是富有创见的,但偶尔也会让人觉得违背常情,甚至产生误导。就瓦格纳一例来说,困惑之处在于,对于尼采来说,瓦格纳首先的确意味着他曾“与名人结交”(《快乐的科学》),尼采无法在写作中将瓦格纳其人与他所代表的事物分离开来,以至于尼采对瓦格纳所表现出的矛盾情感在程度上远远超过对他的其他“反面英雄”。即便不曾与瓦格纳相识,尼采也难免会在作品中给他留出一个重要的位置,因为瓦格纳以最便利的方式为他总结出了19世纪晚期文化的诸多特点。对于这些特点,尼采是深恶痛绝的,尽管这种厌恶并不像他本来希望的那般坚决果断。然而,失掉作为朋友和导师的瓦格纳,却让尼采承受了远超过他承受限度的代价,虽然这是必经之途。

尼采以他所能一直倚靠的唯一方式来处理问题:他勤于写作,完成了一部新作,在几乎所有方面都显示出他迅速增长的力量,从此以后,大多数作品的写作模式也由这本书得以定型。这部作品就是《人性的,太人性的》,副标题为“一本献给自由精灵的书”。该书共包含九章,每章都有一个非常笼统的名称,分成638个编有序号的小节,其中许多带有标题(尼采后来又出版了两个内容翔实的续篇,因此整部书是尼采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的一部)。和所有其他以这种模式写作的书一样,这部书读来十分费力。各节虽是按主题划分,但尼采常常允许自己在其中自由发挥,连珠炮似的向读者提出某些话题,随后又迅速用其他话题将这些话题替换,这样一来,读者根本无法记清读过的内容,这令人十分沮丧。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途径就是对那些印象尤为深刻的小节作标记,以便回头查找。尽管采用这样的模式有些冒险,但它却构成了尼采写作策略的一个关键因素。在写作中如此频繁地、突然地使用该策略表明,尼采已经开始对《悲剧》的伪叙述感到不满。虽然辞藻铺张,《悲剧》倒是易于记忆,就因为它有一个前后连贯的主线。

然而,尽管《人性》中不断有新的突破,这部书还是让人感觉到并没有体现尼采最真实的水平。正文前致伏尔泰的献词即显出这样的征兆。因为,尽管尼采可能认为,伏尔泰轻松灵动的浅显思想是自己在坚持不懈地探索深奥的浪漫悲观主义之后真正想要的东西,但将这两种性情视做本质上彼此对立却令人难以苟同。伏尔泰对乐观主义的批判之作《老实人》,本身即是一部地道的充盈乐观情绪的作品。其实,伏尔泰吸引尼采之处,正如17世纪的那些箴言作家对尼采的吸引一样,在于风格上的硬朗。它有着一种日神式的品质,暗示着可以将经验包裹在一个个简洁而又引人注目的形式中。所有好的箴言式作品读来都使人疲倦,因为读者必须完成作者的一大部分工作。作者提供了一个句子,读者就要把它扩展成一个段落。尼采曾说,他要以一页篇幅写出其他人得用一本书表达,并且还没有表达清楚的思想。然而,尼采渴望使用的那种箴言或准箴言具备改造读者意识的效果:换言之,它们有着与诸如拉罗什富科[17]的格言警句相反的效果。尼采身上最显著也是他最擅长的一点是,将经验从以往的束缚中反向释放出来:他的颠覆、戏弄和侮辱使我们不仅因为自己的生存方式,并且因为我们自满于拥有实现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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