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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3]

By Root 955 0
下来。因此,悲剧英雄都是一些有着牺牲精神的受害者,我们经由他们得到“救赎”。“救赎”是瓦格纳和基督徒爱用的一个词,尼采此处用过之后很快后悔,但这仍不妨碍他在其他语境下为了论述之便继续使用这个词。

我跳过了《悲剧》中间各章,以便展示尼采如何试图在希腊悲剧和瓦格纳歌剧之间建立连续性。在尼采看来,后者势必比前者对我们更有意义,因为希腊悲剧演出的音乐已经失传,我们只能从现存的关于观众反应的记录推断音乐的效果:观众陷入一种醉(Rausch)的状态,而这一状态直到此时才再度为我们所拥有。若不是面对一个群体的观众,这种状态就不可能出现。这个观众群体产生的是相当于现代足球观众所有的那种身份丧失感,只是更高级些。但是,我们必须关注醉产生的方式,否则,在足球观众和悲剧观众之间就无法作出质的区分。尼采很快便感觉到,出于一些复杂的原因,瓦格纳歌剧的观众和相应的醉后闹事的酒徒无甚差别。但这一想法隐藏于痛苦的未来之中。在当时,尼采试图借助将具有相同幻觉的人们联合起来而复活集体精神。这是“我们要面对的严肃的德国问题”。在这一阶段,尼采认为,德国人具有其他民族所欠缺的对绝对真理和价值的感知力,这一能力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德国丰富的音乐遗产。

《悲剧》的开篇说明了日神和酒神的二元性,结尾几节又论述了两者极为复杂的辩证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两者相互滋养。而在书的中间部分,我们了解到尼采对希腊悲剧的巅峰(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和衰落(欧里庇得斯)的阐释,这种阐释极为系统,几近怪诞。尼采的中心论点是,歌队在巅峰时段起着主导作用,通过它,观众在舞台上看到自身的映像被提升到压倒一切的顶峰,达到痛苦和变形的极致。然而,当欧里庇得斯(他流传下来的戏剧作品远远多于前辈戏剧家)登上舞台时,他对个体、心理,最糟糕的是,对理性之效力(或如尼采所言,对“辩证逻辑”)显示出很大兴趣。尼采毫无犹疑地指出,给欧里庇得斯带来如此腐化影响的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罪当饮下毒芹,原因不在于他对雅典青年的教唆,而在于他对原本有可能得以延续下来的悲剧性伟大的破坏。“欧里庇得斯成为了审美苏格拉底主义的诗人。”(《悲剧》,12)

苏格拉底之所以成为一个如此激进的反悲剧的人物,就在于他相信理性之万能——尽管可能会有人指出,在《柏拉图对话集》这部在学者们看来最有可能代表苏格拉底自己观点的著作中,除却从反面说明,关于理性万能这一点并没有进一步的论述。而尼采对苏格拉底的描画并不符合这一观点。

直觉智慧在这个完全反常的性情中出现,只是为了在某些地方阻止清醒的认识。在一切创造者那里,直觉都是创造和肯定的力量,而知觉则起着批判和劝诫的作用。在苏格拉底那里,却是直觉从事批判,知觉从事创造——真是一件赤裸裸的大怪事。

(《悲剧》,13)


对于苏格拉底这个形象,尼采从未感到游刃有余;与尼采同他的万神殿和反万神殿中的其他主角的关系一样,他与苏格拉底也保持着一种痛苦的矛盾关系。原因在于,尼采并不认为直觉和知觉的关系像他此处声称的那般简单,他更确信的是:

辩证逻辑中的乐观主义因素,它在每个推论中欢庆自己的胜利,只能在冷静的清晰和知觉中呼吸自如:这种乐观主义因素一旦侵入悲剧,就会逐渐蔓延覆盖其酒神世界,迫使悲剧自我毁灭——最终纵身跳入市民剧而丧命。我们只需要考察一下苏格拉底的一些箴言:“知识即美德,一切罪恶源于无知,有德者即幸福者。”悲剧的灭亡已经包含在这三个乐观主义的表述中了。

(《悲剧》,14)


这是一段精彩的控诉,尽管它与欧里庇得斯无甚关联。西方哲学中理性主义的伟大传统与乐观主义惊人一致地携手并进,这并非偶然,而直到叔本华,我们才遇到一个悲观主义的哲学家,他与一个信仰非理性意志至高无上的反理性主义者相契相合,这也不是什么巧合。由于柏拉图主义和基督教的联合,西方传统一直以来就对悲剧充满敌意,而那些伟大的悲剧,尤其是莎士比亚和拉辛的悲剧,不是被排除在神学语境之外就是与这一语境关系紧张。因为音乐的缺席,尼采并不认为莎士比亚是一位成熟的悲剧作家。这一判断使得尼采处境十分尴尬,对于这种处境,他几乎是以全然逃避的态度来面对的。《悲剧》中有关莎士比亚的一个经过简短论证的段落是对哈姆雷特的深刻洞察。尼采将哈姆莱特视做一个洞悉酒神世界的人,意识到所有行动的徒劳无益——他不是一个犹豫者,而是一个绝望者(《悲剧》,7)。不过,尼采并没有考察,如果这能够产生完整的悲剧效果,那么它又如何产生。

更值得商榷的是,尼采根本不去解释音乐悲剧如此匮乏的原因。他似乎想当然地认为瓦格纳创作了这类悲剧——尽管在笔者看来很明显的是,瓦格纳并没有。确实,一个又一个作曲家已经用音乐至高无上的力量证明,不管舞台上的戏剧多么糟糕,它们都可经由音乐得到拯救。事实上,真正打动尼采的是音乐与其他艺术的不同,它能引起极度的痴狂。他赋予悲剧传统意义上的高尚位置,因为这一艺术形式显示出,即使生活显然令人难以忍受,我们依然可以生存。由此,尼采实现了合二为一。

也正是在这一点上,尼采对叔本华的依从最可商榷。叔本华也相信音乐能使我们直接领悟意志的发展变化,因为音乐不以概念为中介。然而,在他对意志的本质——永恒奋斗却永无成就——的一般论述中,很难看出我们怎样或为何会愿意在一种让人直接沉浸于其中的艺术中获得快乐。

在某种程度上,尼采修订了叔本华的观点,他宣称太一是痛苦与快乐之混合,但是如前所述,痛苦处于主导地位。尼采所做的是试图回答一个传统问题:我们为何喜欢悲剧?他认为以往的答案浅薄而自负,因而明智地摆脱了它们。但是,在努力将悲剧塑造成一种能转变看似不可转变之物的中介的过程中,他越过了目标,自己掉进了将真与美等同的陷阱中,对于这个陷阱,他后来以强有力的措辞予以抨击。此时此刻,我们想要问他一个问题,也是十多年后他自己问出的问题:为何是真理而不是非真理?是何种内在于我们的东西促使我们寻求真理?

在《悲剧》中,尼采似乎回答了这些问题,只是答案不甚清楚。事实上,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尼采才充分深入这些话题。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此时的尼采已经开始他一生的重要探询:一旦看清了生存的真实状态,我们该如何使它变得可以忍受?尼采是通过引用狄俄尼索斯的朋友西勒诺斯的故事来说明这个问题的。西勒诺斯说:“可怜的浮生啊,无常与苦难之子,你为什么逼我说出你最好不要听到的话呢?那最好的东西是你根本得不到的,这就是不要降生,不要存在,什么也不要是。不过对于你还有次好的东西——立刻就死。”(《悲剧》,3)然而,尽管西勒诺斯很“机智”,彻底悲剧性的智慧[尼采一直很反对Wissenschaft(知识、科学)和Weisheit(智慧)]最终还是将他击倒。这一结果是通过日神和酒神之间复杂的相互作用达成的,书中后半部分一些相当晦涩难解的巧妙构思即着墨于此。随即,尼采给出了最具启发性的评价:“悲剧神话所唤起的快感,与音乐中不和谐音所唤起的快感有着同一个根源。酒神冲动及其在痛苦中经历的原始快乐,乃是孕育音乐与悲剧神话的共同母腹。”(《悲剧》,24)

读者可能已经意识到,这就是勋伯格[12]后来热烈宣称的“不和谐音的解放”。因为,尽管我们发现没有需要消解的不和谐音的音乐单调乏味,世界却似乎更愿意无穷无尽地向我们展示不和谐音,只是间或有所停顿。但是,就此阶段而言,我们没有必要对这一点穷追不舍。尼采的确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艺术家的形而上学,在这种形而上学中,物质世界顽固地抗拒着被组织起来的命运,由此推动着创造力不断取得成就——这创作同时也是一种模仿,因此我们可以说艺术也同时在向我们展示现实,但却是通过对现实的变形而展现的。

在《杜伊诺哀歌》的开篇,里尔克[13]写道:“因为美无非是/我们恰巧能忍受的恐怖之开端,/我们对它充满敬畏,则因为它宁静得不屑于摧毁我们。”(斯蒂芬·米切尔译[14],此处稍有改动)可以说,诗中表现了《悲剧》的基本思想。这一思想至少令人感到不安,甚至是厌恶(扬,1992:54——55)。它决然地抹掉了崇高与美之间长期以来的差异,将前者纳入后者,并成为其中的首要元素。但这还不算是该思想中最震慑人心的革新。更重要的是,它宣布了尼采的毕生事业所坚守的信仰,他以英雄般的气概在生命中将这一信仰显现。他没有习惯性地给予生活中的痛苦一个否定角色,在当代场景中这样的否定角色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让他感到压抑。与此同时,他纠缠于一种景象,即世界将成为一片恐怖之地,任何想从道德方面赋予世界意义的尝试都根本不可能。这就是为何在《自我批判的尝试》一文中,在比任何人都更严厉地批判了《悲剧》并声称他发现这是“不可能的”之后,尼采仍然发现“它业已显示出一种精神,这种精神不畏任何风险来反抗生存的道德阐释和意义”(《悲剧》,“自我批判的尝试”,5)。在几行论述之后,尼采明确指出:“基督教精神是人类迄今所听到的对道德主题的最无节制的阐述。”这不过是事后之见,但尼采一直都对苦难(指其他人的苦难——对于自己他倒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斯多葛派)颇为敏感却是个事实,为此他从各个方面为苦难寻求“解释”,包括苦难对人的益处,苦难作为恶行之惩罚,以及其他在千年来无法忍受的生活中所流传的种种空话。

尼采自己和其他人对《悲剧》的各种指责大多并非言过其实,但《悲剧》却是许多古典学者和人类学家获得启示的丰富源泉。与此同时,由于对日神——酒神之二元性的强调,《悲剧》对世俗世界的想象影响深远。反复阅读这本书,总会有新的收获。一旦弄清全书的脉络,就会从中发现许多在尼采的其他著作中所没有的特别洞见。然而,有一种细读却收效甚微,这就是现今流行的那种寻找奇难、断裂和自我颠覆的阅读,以及解构主义者工具箱中的其他货色。这些方法只适用于思路明晰连贯的作品,毫无疑问,《悲剧》缺少这种明晰。事实上,只有在尼采的热情中,我们才能找到一种连贯性。正是带着这样的热情,尼采在情感的推动下毅然决然地将他最珍视的主题与表现这些主题的偶像焊联在一起。换言之,这是一部年轻人的作品,与后来的作品相比,它并不完全忠实于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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