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6]
因此,尼采宣称拒绝给读者提供任何具体建议,除了成为自己之外——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这条建议太过具体而加以批评,这种姿态不应掩饰如下事实,即尼采实际上远比他所宣称的更加明确清晰。他经常改换似乎已然坚信的立场,但我们不能就此倾向于认为他所持的那些观点是暂时性的。我怀疑尼采本质上不能“安于不确定性”,从任何角度来看,他都不具备济慈所描绘的那种诗性气质。他的灵活性来自于随时乐于改变自己的观点。当尼采说他不够顽固、无法建立体系的时候,他实际上应该说他不够顽固,无法守着某一个体系。当然,不是说在任何一点上尼采会去详尽阐释某一个体系,他太缺乏耐心,不足以完成此事。或者,这也可能取决于一个人对体系的定义。如果你所指的是希望所持有的所有观点相互统一,那么,不陷入思想混乱就是基本的要求。如果你所指的不仅如此,那就还应说出具体所指。但尼采除表示了对超验形而上学的厌恶外,并未进行具体说明。
尼采大多数著作中所表现出的极端非线性特征具有多种感染力,它不仅使读者能够在有兴致的时候按照尼采的建议去公正地阅读《曙光》以及他的大多数作品,而且也免去了他们理解长篇累牍的抽象论述时的痛苦。当然,正如任何审慎而着迷的读者所意识到的,这样做也有风险。一个不寻常的现象是,某一独立段落强有力地冲击了读者,这种冲击仅仅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下一引人注目的段落又会以截然不同的话题给读者带来相同力量的冲击。事实上,这种非系统性不过意味着行文缺少组织,这对尼采这种思想丰富的作者来讲不足为奇,它发于作者的经验,又合乎读者依自身经验而来的反应。尼采迫切需要阐发随时迸发出的精彩想法,讨论的话题比以往任何一位哲学家都要广泛,尤其是,如果考虑到他通常连续挥洒多篇所保持的水准,情况就更是如此。雄辩的激流结合着充满洞见的思想,这意味着,你看完尼采的书,尤其是他中期的书之后,立刻觉得有必要再看一遍,同时为自己理解力和记忆力匮乏感到羞愧。这个过程永无休止,我们也因此心怀感激。即便如此,因为它于尼采而言乃是自然而然形成的风格,我们不应将这种行文风格视为是在原则上拒绝系统化。比较一下《不合时宜的沉思》和《人性的,太人性的》这两本书的任意部分就可以看出,每当尼采放弃以连续的散文体裁写作的时候,就会使行文更加晓畅、明显增色。对文章如此,写一部著作就更不用说了。不管他是否以此作为一种论辩的策略,效果都是一样的。就我所知,要说怎样恰当地理解尼采,还没有人给出过令人信服的回答。阅读任何关于尼采的书籍或者文章,可以注意到主题是如何地局限于讨论尼采的只言片语,全然不顾其中所包含的广泛而深刻的趣味。非常典型的情形是——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书在内——作者选择一些可以讨论的段落加以阐释,一般是近年来颇受关注的段落,正如尼采的这一部或那一部著作在不同时间总会遇到的情形那样;与此同时,尼采作品的绝大部分内容却无人触及。在这种分析方法之下,尼采表面上是胜者,其实却是输家。他希望我们将他的格言警句融入生活,同时又声称希望我们在接近他时永远持怀疑态度。将他的某一句深刻格言奉为圭皋并身体力行,这会消耗一个人生命的许多时光——谁能在这样做的同时又保持怀疑态度所要求的距离?这显然不可能。事实上,任何像尼采这样的作者确实要求从读者那里得到极大信任,虽然他装作在这方面一无所求。
我发现,我就尼采的写作方式所作的批评逐渐变成了同情,比我原本设想的更甚,这也是惯于令人难堪的尼采加于读者的另一独特影响。
二
现在来重新考虑一下至少是我认为的尼采最重要的几个观点,更要强调一下这些观点如何使尼采免受生命中的意外和突发事件的侵扰,这种侵扰是他最不想遭受的。尼采的理想乃是希望与世界及他在世上的经历建立某种关系,通过这种关系,任何事物都不能使他不安、惊恐、厌恶或者受伤。如果读者接受了上述说法,那么尼采最令人费解的观点——这些观点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他持有这些观点——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这种关系难以达成,真正达成的人将由此变得卓拔超群。这个问题的尖锐性可以通过再一次思考尼采对同情的态度彰显出来。对尼采而言,同情往往不过是一种境况之症候,其实际情形比看上去更严重、更可悲:它相当于因为深受痛苦(不管是谁的痛苦)的侵袭而尝试去缓和它,同时却意识不到痛苦无所不在,尝试减轻痛苦乃是愚蠢之举。人应该采取一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它将使同情变得毫无意义。尼采从未像这样直截了当地阐明立场,或许是因为他为痛苦的临近而深感不安,因此犯下了一门心思只考虑同情的过错。如果同情别人并为此付出行动完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那么,在一段时间以后——尼采显然忽略了这样一段时间——对这样一群无可救药的读者阐明上述事实,也同样是浪费时间和努力。应该做的事情是,将这一问题移至另一层面,在此层面同情这一行为不会成为关注的对象,并且表明曾有人这样做到过,从而树立一个尼采也不会表示异议的范例。
以何种视角看,一个人会希望如此行事?可以说,这就是尼采在高度成熟时期,也是在他的最终阶段到来之前的那些著作中最关注的问题。事实上,在《快乐的科学》中,正是在他对同情及其效果所作的著名分析之前的那一节,尼采表明了自己的雄心,虽然尚处于酝酿之中;而且,尼采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自己所描绘的理想,他是多么绝望无助。我仅仅引用其中一小段——尼采展示其论辩才气的文字即使只是片断,也给人以深刻印象:
任何人若把人类的历史当成自已的历史加以感受,就会普遍体悟到各色人物的忧伤:顾虑自身健康的病人,回忆青春之梦的老者,失去恋人的情郎,理想正在消逝的殉道者……然而,如果一个人承受了,如果一个人能够承受这形形色色、不可胜数的忧伤……如果一个人能够让自己的灵魂担负这一切——人性中所有的最老、最新之物,失败,希望,征服,胜利;如果一个人能够将所有这一切集于内心,压缩为一种单一的情感,那么,就会产生人类前所未有的幸福:一种充满力与爱、泪与笑的神圣幸福。这幸福宛如夜间的太阳,一直馈赠着它那永不枯竭的财富,并将其倾入海洋,仅当此时,最贫穷的渔夫也能划动着金色的桨,感到自己最为富有,就像太阳一样!这神圣的情感将被称为——人道。
(《快乐的科学》,337)
面对如此动人的雄辩,对之进行条分缕析会显得尤其狭隘。此段是尼采的神来之笔,无疑给出了关于“人道”的全新阐释,紧随其后,尼采开始批判旧的阐释,旧阐释首先将人道与避免或减轻痛苦相关联。如果一个人用一种新的生活替代充满同情的生活,并且全心体验它,那么,他就会达成这种“新的人道”。然而,去假设生活中可能存在这样一种高尚的状态是否有意义?比起体验被选定的“人性中的失败、希望、征服和胜利”来,体验一切即使不是更容易,也是更可容忍的,正如尼采的整个著述生涯所表现出的那样。尽管尼采厌恶并且蔑视“无条件性”,但他对一个相近的概念十分着迷,那就是包罗万象。如果一个人可以容忍大部分事物,这也就意味着他仍无法容忍某些事物——这是可以理解的。要成为“神一般的人”,或成为悲剧哲学家、悲剧性的人物,人必须忍受一切。尽管很难描述出这是怎样的一种状态,但尼采认为他知道这将“产生人从未领略过的幸福”。人,甚至是超人,永不能也不会理解这种状态,因为这甚至也不是康德所称的“调节性理想”——这一点不是很明显吗?情况更有可能是,尼采沉醉于自己所具备的一种无与伦比的能力,即用最为抒情和沉郁的笔触描绘使生活可以忍受的唯一一类状态,这类状态原来都只不过是对哲学家的迫切需求弃之不顾的诗人所造就的。
此段文字还有一点值得冷静地加以注意。同情——尼采激烈抨击的情感的放纵——与新的人道之间的一个差别是,在后一种状态中,人仅仅是持有一种态度,没有迹象表明人会做任何具体的事情。如果同情某个不幸的人,我们就“饰演了命运的角色”,而忽略了“内心的整个次序与繁杂,这些才是你我不幸之所在”。另一方面,如果在对待任何事物时都追寻一种宏大、甚至是宇宙般广袤无边的情感,那么,这将无法付诸行动。事实上,确有一种可以想见的行动对应于尼采的理想状态;尼采的散文蕴含着令人惊异的力量,但就我现在看来,尼采当时对行动并不热衷,热衷的只是写作,这无疑部分解释了他的散文为何充满力量。再一次地,我们要问,我们其余的人能够集聚起何种力量?又该以这种力量去做什么?
逐一检视尼采持肯定态度的核心文本,并表明它们展现了类似的非特定性以及同时处理所有问题的迫切心情——这样做不但乏味而且让人沮丧。这意味着,在每种情况下,人并不知道当下该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为何该做这一件事而不是其他事。再一次,我们不能不猛然意识到一个悖论——尼采在持极度吹毛求疵的态度的同时又无意否定任何东西,因此,查拉图斯特拉的论断,即“生命的一切都是围绕着趣味与品位的争论”,势必与对这一论断表示肯定的坚持态度相冲突。当一个人培养自己拥有快乐的肯定态度时,他是要对自己说谎,还是将过去“美化”成与实际不同的东西?当所有的“实际情形”变为“我希望的情形”,这是一种自我欺骗还是一种更为崇高的东西?除了少数值得称道的例外,评论者们倾向于对这些问题避而不谈,似乎它们本身就是对良好品位的冒犯。
《快乐的科学》中有关赋予生命以风格的段落也提出了相似的问题。实际上,当尼采说“需要长期践行,每天付出辛劳”时,其中就包含着劝人行动起来的建议,尽管又一次地,它在修正着似乎更为重要的观点:“这儿无法去除的丑陋被隐藏,那儿这丑陋得到重新解释,成为崇高。”但当我们意识到这是在讨论个人品格时,这种“重新解释”难道不是自我欺骗么?假如我为了羞辱某人而对他说了些什么,之后记起来的时候觉得既不愉快又引以为耻,我能告诉自己我当时是出于另外的动机么?我能够一直让自己确信,我是个优雅的人么?这样做是否有助于我提升自己的品格?尼采在九节之后以独有的句式说,“我们想要成为自己生命的诗人”,此时我们却记得在他的下一本书里,尼采通过查拉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