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5]
然而,在尼采和自己毕生中研究过的伟人逐一清算的时候,这些论辩文章一次又一次地发出挽歌式的鸣响。尼采写了两本关于瓦格纳的小册子,他从未摆脱瓦格纳在个人性格和艺术两方面对他的巨大影响。第一本书《瓦格纳事件》犀利而又风趣。正如睿智的评论者托马斯·曼所指出的,其总体效果是一种奇妙的倒置式赞美,许多赞美甚至没有进行倒置。当尼采最终回顾自己的整个艺术体验过程时,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作品似乎仍是《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一如《悲剧》中的情形。毫无疑问,尼采谈起这部作品对自己的影响来,仍然是最雄辩有力的。攻击瓦格纳是个颓废者,说他以神话方式刻画本属福楼拜笔下的人物,这些反过来也可以针对尼采本人:“大体而论,瓦格纳看来只对如今吸引着可怜的巴黎颓废派的问题感兴趣。总是离医院近在咫尺。这些都是十足的现代问题,十足的都市问题。对此无须怀疑。”(《瓦格纳事件》,9)尼采呢?他当然正掌管着这医院里发生的一切过程。
第二本反对瓦格纳的辩论文章《尼采反对瓦格纳》是尼采早年作品的辑录,从《人性的,太人性的》到《善恶的彼岸》,只是略加修订。瓦尔特·考夫曼认为此书“很可能是尼采最美妙的书”。这一评价有些奇怪,并不是说此书不包含美的段落,而是说它不过是一个选集而非结构严谨的著作,并且只有二十页的篇幅。和其他作品一样,这本书也是尼采制造自我神话的一部分。在书中尼采把自己说成是“被罚做德国人”,而瓦格纳和其他人截然不同,直到后来他也“茫然无助,绝望崩溃,突然跪倒在基督的十字架前”(《尼采反对瓦格纳》,“我是如何摆脱瓦格纳的”,1)。尼采把瓦格纳刻画成自己的对立面,以此说明,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意识到完全的浪漫主义所带来的危险,自己也会成为瓦格纳那样的人。尼采对音乐、对瓦格纳的音乐剧、对瓦格纳的天赋本质之深刻洞见,令人叹为观止,而把这些段落聚合起来更增加了此种效果。但更重要的是,这本书印证了一点,即尼采对禁忌事物怀有持久不变的爱好。
这个论断对《反基督者》更加准确。在尖锐而有力的论辩中,此书将基督描述为“伟大的象征主义者,[因为]他只接受内在的现实为现实,为‘真理’——其他的一切,一切自然的、时间的、空间的、历史的东西在他看来只是符号,只是譬喻的时机”(《反基督者》,34)。这一段铺陈下去直达欢乐抒情的顶峰,直让人替他担心如何收场。尼采巧妙地通过攻击克尔凯郭尔可能引以为豪的基督教王国,以及攻击自己极力反对的圣保罗,完成了这一步。但尼采就教士利用基督教义所表达的愤怒,因富有激情及对腐化的满腔厌恶而灼然生辉。他的话发人深省:“只有基督徒的践行,像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人所经历的生活,才是真正信奉基督的。如今,这样的生活还是可能的,对于某些人甚至是必需的:真正的、原初的基督教在任何时候都是有可能的。”(《反基督者》,39)但这样的生活并不适于坚强的心灵,因为它倚赖的是信仰。“信仰带来福佑:因此,信仰靠不住。”(《反基督者》,50)这话出自于在宗教方面拘谨得近于顽固的尼采,他认为,“当快乐的情感进入对‘什么是真的’这一问题的讨论时,对‘真理’最强有力的怀疑就会产生。”(《反基督者》,50)人们可能赞同这一点,尽管尼采似乎暂时搁置了他对求真意志的质询。在同一本书的前面章节,尼采对康德的伦理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写道:“在生命本能的驱使下所采取的行动,伴随而来的快感可以证明它的正当性;然而,这个满腹基督教条的虚无主义者[康德]却把快感当成反对这一行动的理由。相较于没有内在需要、没有个人选择和没有丝毫快乐地工作、思考、感觉——只是作为自动自觉的‘义务’——还有什么能更快地毁灭我们呢?”(《反基督者》,11)尽管这里没有明显的矛盾,却体现出一种独特张力,一面是勇于面对一切的大无畏者尼采,一面是高谈阔论的快乐主义者尼采。
1888年尼采最富有活力、最机智、最令人欣悦的作品是《偶像的黄昏》,标题戏仿瓦格纳充满宿命论色彩的《诸神的黄昏》。这部著作显示了尼采挥洒自如的写作能力,虽然它成书于尼采精神濒临崩溃之时。书中包括尼采篇幅最长、最热烈的对歌德的赞美诗。自尼采放弃超人后,歌德逐渐成为“高等人”的原型,令人欣慰的是,这个概念存在诸多例证;而查拉斯图特拉则一直坚持认为,“超人从未有过”。尽管尼采对任何一种高等人都有所保留,但通过歌德,我们至少可以理解尼采赞颂的究竟是何等人物。歌德“想要的是整体;他抵制理性、感性、情感和意志的彼此割裂(与歌德的意见正相反,康德用一种最令人望而生畏的经院哲学鼓吹这种隔绝);他训练自己成为整体,他创造自身”(《偶像的黄昏》,“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漫游”,49)。尼采对他不吝自己最高的赞美:“这样一个精灵,带着快乐和信赖的宿命论自由屹立于宇宙之中,心怀一种信仰:唯独个体令人生厌,在整体中一切都得到拯救——他不再否定。然而,这样一种信仰在一切可能的信仰中层次最高:我用酒神的名字来做它的教名。”(出处同上)这段话里包含着明显的转变——我们从未听尼采说过“唯独个体令人生厌”,也不知道此中有何含义。但我们多次听到尼采谈论酒神狄俄尼索斯,虽然效果殊异。酒神几乎从未离开过尼采的万神殿,却在这最后一年中登台最多。和往常一样,酒神是无限肯定之神。但肯定的语境已经迥然不同,因此所需的肯定的类型也和《悲剧》几无相同之处。
此时的尼采是在地狱里勇敢地讨论天堂的欢乐——这一年他比以前更多地进行否定。有人甚至会说他的肯定只是否定之否定,这就是他的悲剧所在。他的信仰——我们居然发现尼采会从积极的角度谈论信仰——就在于,做一个无须以否定为起始的人是可能的。但他注定成不了这样的人,他的辩证之术使用得越多,纵然机巧熟练、精彩迭出,他离那个理想就越远。我们可以确定尼采所能成为的狄俄尼索斯,只会是那个被撕裂为不可胜数的碎片、极为痛苦的狄俄尼索斯。
后记 尼采与生命保险
一
我想,任何一个人如果花大量时间与尼采相伴,不仅把他的著作当做待阐释的“文本”,还当做生活中邀请读者加入的实验,他就一定会在某个时刻感到嫌恶,又会在另一些时刻,为尼采的洞察力以及他在一些陈腐主题上的洞见和创新所折服,心中充盈着兴奋与感激。我希望本书之前的章节能够清楚地表明我对尼采的热切回应,现在我想谈谈先前在我更倾向于持怀疑态度时尼采给我造成的一些印象。我接下来要做的主要是进一步阐释此前略有提及的若干论题。此时此刻,这些论题比以往我所想象的更为重要,无疑也会比以后我能体会到的更为重要。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尼采或者他的代言人查拉图斯特拉热切地希望拥有思想上与之最针锋相对的门徒,因此我将针对尼采的观点和论述过程提出若干基本问题,这些问题虽然简单,却不能因此而被忽略。这些方法论以及内容方面的问题都产生于一种意识,即不管尼采如何声称,他实际上决意成为一个在论辩中不被战胜也不可战胜的作者。也正因为如此,诚实的学者早晚会感到——与阅读维根特斯坦时相同——自己永远只会是一个受愚弄的人。
尼采最常用的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的策略就是声称,他对任何事物并不固持己见,尽管刺目的事实恰恰与之相反。在我看来,他非常向往这种不可战胜的状态,我也确信他对这一点一定会矢口否认。尼采是探索者也是试验者,借用《快乐的科学》第338节中的原话,他决心为“探寻自己道路”的人树立一个榜样。这件事情是如此困难,以至于信仰基督教[42]的人为回避自己生命中的艰难困苦,要时常干涉他人。尼采只关心有望成为卓拔超群之士的人,他实际上奉行了一种极端的个人主义。这意味着,一个人要想成为卓拔超群之士,至少应与众不同。因此,不管是否愿意,他心中应当始终关注他人,这是个人主义者在其所处文化的晚期无论如何要付出的代价。这当然是尼采所要付出的代价,他对同时代人所作的无休止的攻击已证明了这一点。尼采乐于给人一种对他人傲慢冷淡的印象,然而他是因为太过着迷于他人所表现出的各种颓废之态,无法对之不加检视,并非因为过于审慎而指出“我们其他人”并非如此。
我想说的是,尼采似乎认为,他的不确定性和非独断论的方法论,以及他极为重要的论断,即“我还不够顽固,无法建立体系,甚至就我自己的体系来说也不够顽固”,使他在观点和原则上能够达到一种自由自主的状态。然而在我看来,人们没有理由不认为尼采自己应该给出他的道德观点的基础,并认定,尼采最好是以某个他人作为自己行为的榜样。除非有人先验地认为,要做自己就要与他人截然不同,否则,成为个人主义者与以其他人作为自己的榜样之间并无冲突,哪怕是潜在的冲突。尼采对道德进行审美化的程度始终是值得商榷的,但其中所包含的一个确乎有害的方面则是认为,正如人们现在对艺术作品原创性的要求不仅仅是与其他作品不同,对人的道德要求亦应如此。正如我在第五章所指出的,无论如何,在我们的文化中,艺术作品之间的关系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存在着显著差异。而尼采似乎认为,一群极为相似的人与一堆毫无差别的艺术作品一样乏味和多余。如果以上帝的眼光来看世界——这正是某些时候尼采假装采用的角度,结果可能就是对“芸芸众生”感到厌倦;如果人们确实太过相像,任何人都会感到厌烦——到一定程度,情况很可能是观点一致的人也会让人感到无聊沉闷。然而,也大可不必由此走向另一极端,要求所有人都尽可能具有最鲜明的姿态。从定义上说,卓拔超群是一种稀有的品质,但这并不意味着大多数不拥有或不渴望它的人,应该受到鄙视或被清除。
尼采之所以如此强调要成为一个无固定信仰的人,原因之一在于,在敦促人们成为自己的时候,他并不是在信奉任何需要探索或捍卫的理想。但是,他褒扬时所用的那些词语,那些他竭力保存其纯粹形式的词语,正足以让我们选出某些个体,他们拥有这些词语所描述的品质。例如,“自我超越”是一个“厚重”的词:我们可以说歌德超越了自己,因为我们知道,若没有那些兴趣,歌德可能仅仅是他的各部分之和,并会逐渐失去他在各部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