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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4]

By Root 958 0
,他们因所处地位而担当起价值的立法者,“他们认为并且确立自己的行为是好的,也即上等的,与所有低下的、卑贱的、平庸的和粗俗的相对。正是出于这种距离感他们首先掌握了创造价值及为价值命名的权利:“这和功利有何相干!”(《道德》,1.2)。正是在这里,尼采明确阐释了“善恶的彼岸”这一短语的另一效力。因为善恶此时被归为奴隶的范畴,奴隶们将主人视为恶的化身,并将与主人不同的东西定义为“善”。与之相反,最初的贵族首先定义自身,然后将任何缺乏他们品质的东西定义为“恶”。很明显,尼采认为后一种过程优于前一种,前者本质上是被动的,是否定的产物。这些原初贵族(proto-nobles)的问题在于,他们生活的态度过分简单,使人厌倦。天生健壮,对痛苦漠然处之,无意于谴责与他们不同的人,他们是价值创立者,却缺乏使价值评判产生意义的原料。

在《善恶的彼岸》中,尼采不断强调审慎评判的重要性——生命即依赖于此。但无限制的肯定有时似乎是唯一积极的价值,高尚者早先所处的境况很接近于此,这时候,审慎评判应如何进行?顺理成章地,这将我们带回到《善恶的彼岸》的困境之中。例如,没有悔恨或怀旧的生活听起来似乎很美妙,但是,人怎能不悔恨虚掷的光阴、错失的机会、失败以及一去不复返的欢乐?在悔恨中,人又如何能避免进行对照与比较,而这正是评估的基础?一般而言,查拉图斯特拉的一些意味深长之语似可解决此问题:

朋友们,你们是在告诉我,别去争论什么趣味和品位?可生命的一切就是围绕着趣味和品位的争论!趣味,同时是砝码、秤盘和验秤者;一切有生命者,想要不围绕着砝码、秤盘和验秤者的争论而生存下去,那就注定要遭难!

(《查拉》,2,“论崇高的人们”)


因此很明显的是,高尚者,即那最初的“主人”,他们并非尼采确定无疑要赞美的主题。同样地,憎恨主人的“奴隶”,在对自己悲惨命运之根源的不断质询中,则更有可能带来有趣的答案。但他们的答案过于有趣,丢失了任何可能的英雄式的单纯。毫无疑问,因为它丢失了,并且不能恢复,我们这些后来的已堕落的人,就必须鼓起迟来的勇气去论证,无论这将引向何处。让我们粗略概括一下尼采的主要论点(想对《道德》进行总结概述是无望的):奴隶们发现,只要比主人更精妙(这并不困难),他们就可以有效地锤炼自己的强力意志,虽然从高尚的角度看来这样过于卑下,但最后,他们甚至可以将主人按照自己的价值转化。这就是从处于牢笼中的犹太教到基督教的不可避免的发展进程,也是有史以来道德方面所发生的最大的政变。在第二篇论文《“负罪”、“良心谴责”及其他》中,除了其他论题以外,尼采对此进程进行了追溯。通过谴责诸如骄傲、富足、自得等世俗价值,并将之替换为谦逊、谦卑以及其他价值,基督徒成功地将其统治者变得与他们一样渺小。但他们也由此培养了一种价值,埋下了足以毁灭基督教精神的种子。在《道德》结尾处,尼采引用了《快乐的科学》第五卷中最具说服力的一段:

基督教道德本身,是真实概念的不断严格化,是忏悔之微妙,它体现于基督教良心被不惜代价地转化、升华为科学良心以及智识之洁净的进程中。自然被看做上帝之仁慈和旨意的证明;借神圣理性之光荣,历史被解释成道德世界的秩序和道德意向的永恒见证……——这些似乎都已经成为过去,这些都有与之相对的良心……”

(《快乐的科学》,357)


尼采继而在《道德》中写出了最精彩的段落:

所有伟大的事物都通过自我征服的方式导致自我的毁灭:因此,生命的规律会起作用,那是生命的本质中不可或缺的“自我征服”的规律,规律的制定者最终也听到了召唤:向你自己制定的规律屈服吧。就这样,基督教作为教义被自己的道德所摧毁;出于同样的原因,基督教作为道德现在也必然要毁灭;我们正处于这一事件的开端。

(《道德》,3.27)


尼采最后在书中评论说,求真意志获得了自我意识后,受基督教挟持的道德将最终瓦解。

请注意“所有伟大的事物”及其后关于基督教的自我毁灭的叙述。《道德》是尼采最均衡的一部书,不是因为风格上的庄重节制——尼采对此已经兴趣全无,而是因为它将对立各方推到极致并对它们一视同仁。这样,尼采就可以统辖一场或者多场争辩。他乐于为各方提供最强大的装备,贡献最大限度的支持,让它们一决雌雄。这使他得以沉迷于最后几部书中精心设计的偏见。《道德》是创造性的回顾,也是通往尼采被突然中断的下一阶段的起点。

这一回顾的向度形成了第三篇论文《禁欲主义理想意味着什么?》的奇怪结构,该篇论文似乎游离于尼采之前的论点之外。在这篇论文中,尼采从加于自身的痛苦出发,考察了禁欲主义理想对于在他看来至关重要的几类人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无论如何,生活是可怖的,为什么还要奉行禁欲主义、自愿增加正常人都想避免的东西,使生活变得更糟?我们无法忍受偶然袭来的、毫无缘由的痛苦,但当我们主动将痛苦加于自身时,我们不仅可以理解痛苦,而且也由此理解整个生活。

艺术家是尼采首先审查的对象,但他很快转而思考瓦格纳(这在尼采给我们的惊讶中不算什么),并对瓦格纳晚年崇奉贞操进行了分析。在这一过程中,尼采说“我们最好把艺术家和他的作品分开来看,不必像对待作品那样认真地对待艺术家……事实上,如果他和作品一样,他就不会去表现、构思、表达作品:假如荷马是阿喀琉斯[41],他就不会创造出阿喀琉斯,如果歌德是浮士德,他也不会创造出浮士德”(《道德》,3.4)。结论是,艺术家是不需要道德意识的,他可以采取有利于作品的任何姿态。艺术家依靠经验进行创作,而创作和“真”并无干系。“那么,禁欲主义的理想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对艺术家而言,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毫无意义!”(《道德》,3.5)尼采于学术生涯伊始认为“艺术是生命中真正的形而上活动”,在抛弃形而上学之后,他现在倾向于认为艺术和现实并不密切相关。在后来的一次评论中,他写道:“哲学家说‘善与美一致’,这是不光彩的;如果他还要加上‘与真也一致’,我们应该对他饱以老拳。真理是丑陋的。我们拥有艺术,以免我们因真理而毁灭。”(《强力意志》,822)尼采总是以艺术作为人类活动的典范。这又是一个未解决的难题:艺术家似乎生性多疑,艺术为了维持生命而逃避着真理,但艺术常常被表现为真理——瓦格纳当然就是这么干的。尼采严厉地谴责任何一位试图照实记录现实的艺术家。除此类艺术家之外,其他艺术家“不论在什么时代,都是某种道德、某种哲学或某种宗教的仆从”。(《道德》,3.5)因此,为理解禁欲主义理想起见,“让我们撇开艺术家”(出处同上)。

尼采继而开始论述哲学家。哲学家为自己的利益而奉行禁欲主义。但在这里,禁欲主义首先仅指执着于一个目标并为追求此目标摒弃各种快乐。而禁欲主义之所以有强烈吸引力,是因为担心自己受之有愧而恐惧生活中的各种享受。存在两种禁欲主义:有选择的禁欲主义和强加的禁欲主义,它们是截然不同的现象。那些听从教士的命令而奉行禁欲主义的人,并非为了达成任何以禁欲为先决条件的善,而是因为教士强加的负罪感驱使着他们不断接受理应承担的痛苦:通过施加更多痛苦向人们解释人生为何会有痛苦,这其中包含着可憎的残忍,即人要为自己的痛苦负责。

这种怪异的现象既令尼采着迷也使他恐惧,正如他对人们背对生活的整体、活在琐屑的悲惨状态中感到吃惊一样。“人是病态的动物”,但似乎所有的药方都已试过却并不奏效。因此,尼采才日益焦躁起来——这反映在他最后一年电报式的散文风格上,也才渴望彻底的革命。当尼采自己的痛苦变得越来越激烈,尤其是1887和1888年痛苦以惊人的速度加剧时,他对任何试图赋予事物意义的观点变得越发难以容忍;在此期间,他以同样的态度看待道德,认为道德不过是频繁地采用一些极为精巧的步骤,劝人们相信良好的举止与成功密切相关。在《道德》结尾处,尼采许给自己这样的希望:“毋庸置疑,道德将逐渐消亡。”但他不可能真的相信这一点,因为《道德》的大部分章节都在表明,即使不担任教职,教士这类人也有近乎无限多的方式来谋求道德不断发展。抛开基督教,人可能变得伟大,但我们更可能依附在基督教道德上,声称仅需微小的调整即可在功利的尘世建成天国。当人变得越来越渺小时,即使仍有实现伟大的可能,我们也已经失去了认识伟大的能力。奴隶的道德取得了胜利。我们心满意足地做奴隶,即使已没有主人存在。《道德》的最后一节十分精彩,不加简化也不作概括地总结道:

人,这最勇敢、最惯于忍受痛苦的动物,他并不拒绝痛苦本身:他想要痛苦,甚至寻求痛苦,只要有谁给他指示出一种意义,指示出痛苦的目的。是痛苦的无意义,而不是痛苦本身构成了长期压制人类的灾难,而禁欲主义理想给人类提供了一种意义!直到现在,这还是人类唯一的意义,任何一种意义都强似毫无意义……人因此而得救,他拥有了意义,他再也不是风中飘零的叶子……他现在可以意欲些什么了;追求的初始目的、原因和手段都无关紧要:意欲本身得到了拯救。

我们不能再缄口不谈那全部意欲所要表达的东西,它从禁欲主义的理想中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仇恨人类,甚而仇恨动物界,进而仇恨物质;憎恶各种感官,憎恶理性本身;畏惧幸福与美;渴望摆脱一切表象、变化、成长、死亡、愿望,甚至摆脱渴望本身——这一切意味着(让我们鼓起勇气理解它)一种对虚无的欲求,一种对生命的反感,对生命最基本的先决条件的反抗;但它是并且仍将是一种意欲!……最后让我用开头的话来结尾:人宁可欲求虚无也不能无所欲求。

尼采以这些话语结束了他最后一本原创著作。此书不包含丝毫希望的信息,语气之欢欣鼓舞却让人称奇。不管怎样虚幻,在这个阶段给出的诊断却足以使人惊异,因为它已走在治疗的途中。

第九章 用锤子进行哲学思考

1888年,也就是尼采神智正常的最后一年,是他非常多产的一段时期,但写出的内容却越发怪异。尼采开始写作本可能成为他压轴之作的一部书——《重估一切价值》,随后又放弃了。有人可能怀疑,原因大概并不在于缺乏毅力,而在于尼采最终发现自己陷入迷惑之中。他惯常使用的“返璞归真”、“新意识的诞生”等短语,在不能用艺术的形式体现时,对他显得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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