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7]
因此,在我看来,尼采在一路向前。他始终是某种一元论者:在《悲剧》中,他相信在日神的表象之下存在着太一。在不再认可任何一种形而上学的体系之后,尼采对存在的恐惧仍然惊恐,但在为此开出的所有药方中,他都坚持应当从某个单一方面观察存在。为何这样就可以使事物变得更好、更容易,或者变成尼采想要它们成为的任何模样?《快乐的科学》中另一个奇妙的小节是第276节,又一次地,它的论述美得让人忘却思考。此篇的主题是:不希望任何事物有所不同;转过身去乃是尼采唯一的否定。而这不过是在预示他之后最喜爱的两个概念,即爱命运和永恒轮回,前者给出了接受生命所赐的一切时所应遵循的原则,后者则解释了人为何应当如此行事。
通常情况下,我不愿意引用《强力意志》,但不可否认,书中包含着许多富于启发性的段落。尼采在此书中说,“伦理:或‘值得欲求的哲学’——‘事物理应不同’,‘事物将会不同’:不满足乃是伦理学的起点”。
人可以从欲望中拯救自己,首先可通过选择不会带来这种感觉的状态;其次可以通过理解它的傲慢和愚蠢:欲求某种事物与它的实际状况不同,就意味着欲求所有的事物都不同——这包含了对整体的谴责性批评。但是生命自身就是这样的一种欲求。
(《强力意志》,333)
这段真正体现了尼采的才华横溢之处,同时也体现了尼采典型的悖论性。如斯塔滕所言,如果生命即是欲求事物各不相同,那么尼采的生命也该如此——从所有的证据来判断也确实如此。爱命运是他的座右铭,他的命运就是激昂地怒斥命运本身,或者说怒斥事物的本然存在。尼采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命运么?从之前引用过的第11节“梦游者之歌”来判断,他不允许。肯定一种单一的快乐就意味着肯定一切,但是我们又一次看到作为完美的抒情诗人的尼采占据了优势——这个抒情诗人对相信下述论断的人俯首称臣:如果你将全部的存在看做统一的整体,那么你会肯定所有存在,或者至少,如果你肯定存在的一部分,你也会肯定其整体。然而,一切事物都“缠绕在一起,陷入彼此,相互迷恋”这一事实,并不意味着人们喜欢它们如此。如果生命就是欲求事物各不相同——这确实是生命的主要构成,也是人们做大部分事情的动机之所在——那么不可避免地,人们就会想要实现其中的某些差别。正如尼采在《善恶的彼岸》第9节中与此相类似却有本质差别的另一段所言,“活着——难道不就是想要与这个本性截然不同?难道活着不就是估量、偏爱、不讲公正、受到限制、想要有所不同吗?而且,假定你们的律令‘按照本性来生活’从根本上意味着‘按照生命来生活’,那么,你们如何能够不这样?为何你们还要制定一个原则,来规定自己是什么和必须成为什么?”然而,如果你必须成为你自己,那么,制定任何原则都是毫无意义的,爱命运也不例外。这种或可称为尼采式斯多葛主义的肯定,为何没有沦为他在其他地方蔑称的“听任主义”?尼采对此并未置评。
我断定尼采在努力使自己变得无懈可击,这一点已经在前面的论述中有所暗示。令人惊奇的是,一个还发出过“危险地活下去!”这种口号的人,似乎并不想被出其不意地领会,也不想声称一切都是必要的、因此并无任何偶然,以此来坦然面对任何偶然。无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欲求如此。尼采最突出的悖论在于宣称,任何确实发生过的事情,都是他所欲求的。在一个笼统概述的层次上进行写作,尼采不需要面对这样的情形:宣称事先欲求的事物理应如此,这种做法与其说是超人之举不如形容为非人之举。尼采认为,通过宣布影响深远的普世必然性教义,再宣称它们所规定的内容具有无限重复性,他已经表明了天下,甚至包括天上,永远不会有也不可能有新事物。但是,在微观的层面上,尼采仍然比任何人都敏锐,甚至过于敏锐以至于使他转向另一个极端——那些他如此热衷于追求的“高度”。他已准备好以极其谨慎和透彻的方式来阐释:事物,尤其是人,有多么可怕。只要停留在事物和人的层次,那种使人疲痹的恐惧就会持续增长。因此当尼采肯定时,不可能是通过选择被赞许的事物,因为这些事物都处于他所厌恶的对象之列。他只能对他憎恶的现象照单全收,从它们那里获得一种“距离的感伤”,并对它们报以蔑视。然后,拜模糊不清的视野所赐,他终于能够对所有的事物说是。在此过程中,他因假装对所有价值一视同仁而背叛了自身珍视的所有价值。这种崇高与冷漠麻木并无分别。
注释
[1] 为方便阅读,译文中用中文书名代替原文的缩略语。——编注
[2] 托马斯·曼(1875——1955),德国作家。凭代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获得1929年诺贝尔文学奖。——本书注释除特别注明外,均由译者添加,以下不再一一注明
[3] 荣格(1875——1961),瑞士心理学家,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
[4] 海德格尔(1889——1976),德国哲学家。其代表作《存在与时间》是20世纪西方哲学最重要的经典著作之一。
[5] 瓦尔特·考夫曼(1921——1980),著名尼采研究学者和翻译家。
[6] 忧伤之子(the Man of Sorrows):《圣经·以赛亚书》第53章对耶稣的指称:“这里甚至称他是‘忧伤之子’,可见他在世上的时候,经历了如何的屈辱和孤单。”
[7] 即《悲剧的诞生》,下同。后文中其他书名亦有类似省略。
[8] 默伦多夫(1848——1931),德国古典语言学者,主要研究古希腊文学。
[9] 埃尔温·罗德(1845——1898),德国古典学者。代表作为《心灵》一书。
[10] 理查德·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创作有《尼伯龙根的指环》和《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等经典乐剧。
[11] 瓦格纳在德国巴伐利亚城市拜罗伊特亲自设计了一座剧院,举办一年一度的拜罗伊特音乐节,上演自己的歌剧。1876年8月13日,第一届拜罗伊特音乐节开幕,上演了瓦格纳的四联乐剧《尼伯龙根的指环》。
[12] 阿诺尔德·勋伯格(1874——1951),美籍奥地利作曲家、音乐教育家和音乐理论家。
[13] 里尔克(1875——1926),奥地利著名诗人,著有《生活与诗歌》、《梦幻》、《杜伊诺哀歌》等。
[14] 指英译文。
[15] 大卫·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作家、神学家和历史学家,《耶稣传》是其代表作。
[16] 马修·阿诺德(1822——1888),英国19世纪著名诗人、文化批评家。
[17] 拉罗什富科(1613——1680),法国箴言作家,代表作为《箴言集》。
[18] 即“超人”。
[19] 弗里肖夫·贝里曼(1930——),密歇根大学哲学教授。
[20] 乔治·艾略特(1819——1880),英国小说家,主要作品有《弗洛斯河上的磨坊》、《米德尔马契》等。
[21] 安斯康姆(1919——2001),英国哲学家,主要作品为《意愿》。
[22] 胡梅尔(1778——1837),奥地利作曲家和钢琴家。
[23] 让·雷诺阿(1894——1979),20世纪法国杰出的电影大师,代表作品有《大幻影》、《游戏的规则》等。
[24] 亚历山大·尼哈马斯(1946——),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哲学教授,著有《尼采:作为文学的人生》。
[25] 马勒(1860——1911),奥地利作曲家、指挥家。
[26] 戴留斯(1862——1934),英国作曲家。
[27] 产生于16世纪中叶的一种文学体裁,它以幽默讽刺的笔触、从城市下层人物的视角反映社会生活。此处指不用太计较其真实性。
[28] 《格利佛游记》中的人形兽,其邪恶、贪婪、肮脏的本性象征着人类自身。
[29] 在《格利佛游记》中,慧骃马代表着仁慈、高尚、理性等一切美好的天性。
[30] F.R.利维斯(1895——1978),英国文学评论家,主要著作有《劳伦斯》、《英诗新方向》、《伟大的传统》等。
[31] 埃里希·赫勒(1911——1990),英国散文家、学者,主要研究领域是德国哲学和文学。
[32] 保罗·雷(1849——1901),德国作家和哲学家。
[33] 露·莎乐美(1861——1937),作家和精神分析学家。出生于沙皇俄国,因与尼采、瓦格纳、弗洛伊德和里尔克之间的纠葛与情谊而留名于世。
[34] 弗兰茨·奥弗尔贝克(1837——1905),德国新教神学家。
[35] 普罗提诺(205——270),罗马帝国时代的希腊哲学家,新柏拉图主义奠基人。
[36] 彼得·加斯特(1854——1918),原名约翰·海因里希·科瑟利茨,德国作家和作曲家,与尼采一生结谊。“彼得·加斯特”是尼采为其取的笔名。
[37] 布莱克(1757——1827),英国诗人,主要诗集有《天真之歌》、《经验之歌》等。
[38] 史怀哲(1875——1965),德国哲学家、神学家和风琴演奏家。
[39] D.H.劳伦斯(1885——1930),英国作家、诗人、剧作家和文学评论家,主要作品有《儿子与情人》、《恋爱中的女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
[40] 爱德华·希奇曼(1871——1957),奥地利医生和心理分析师。
[41] 希腊神话中海洋女神忒提斯与国王佩琉斯的儿子,全身刀枪不入,唯有脚踝例外,故有“阿喀琉斯之踵”的谚语。
[42] 原文the religion of pity,尼采以此指代基督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