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2]
《查拉》之后,尼采故意给下一部书起了一个容易引起误解的书名:“善恶的彼岸”;不管尼采自己或同时代的人有怎样的看法,这个书名都暗示着对一切价值进行重估,而不仅仅是一个人准备用一套新的体系去取代现有的体系,不管新体系有多激进。正是这一点给了人们理由(如果仔细阅读,就会发现这个理由并不存在)去认为,尼采决心要消除人世间的一切价值。事实上,世界本身并无意义可言,也正因为如此才更需要赋予这个世界以价值。那么,怎样才能赋予呢?尼采坚信,我们一直在给世界赋予价值,只是直至如今人们并不这样认为。从把事实上是我们发明的东西看做我们在寻找的东西,到充分意识到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情,这中间需要一个过程。如果不想直接落入虚无主义的深渊,我们就必须同时干净利落而又小心翼翼地处理这个过程。
在《善恶的彼岸》开头,尼采巧妙地设计了一种思路,它就我们相对于我们所认定的基本价值——真理——所处的境况,造成了一种最强烈的不安之感。如果尼采可以使我们和他一样对于求真的意义产生怀疑,那么,我们就会任他左右我们的思想,因为再没有比真理更为根本的价值让我们诉诸了。这是尼采采用的一个非常典型的路线,从真理发展到求真意志,进而对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进行心理层面的分析。他将这一切置于一种猜谜的形式中,就如他所承认的那样,让人很难知晓这里谁是俄狄浦斯,谁是斯芬克斯。“我们更要质询这个意志的价值。假设我们欲求的是真理:为什么不是宁求非真理?非确定性?甚至无知?”
使得尼采的质疑看起来十分古怪的,不只是几千年来人们对一套根深蒂固的价值的依附。欲求非真理,即知道自己想要非真理,这个想法本身就很古怪。我们完全可以说,人们想要对某事保持无知,或者对其中可能包含的真理不感兴趣。实际上,我们经常这样做。然而,声称或主张人们欲求非真理,则带有逻辑悖论的意味。这完全不同于人们在寻求真理时不求甚解却颇感自满,正如几乎所有人在重要问题上的表现。这也不同于想要相信事实上是虚假的东西,尽管我们事先并不知道。声称“我的许多信仰是虚假的”并没有什么稀奇,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同意这一点。然而,如果声称“我的许多信仰是虚假的,包括……”,然后还提供一个清单,这就显得尤为怪异。因为,声称某物为虚假,则表明并不相信。
我所以对这一点详加阐释,是因为尼采确乎建议考察我们何以有求真意志,即意欲赞同我们已经确信或者自认为已经确信为真理的那些命题。如果尼采的用意果真如此,他就是混乱的。如果不是如此,他又想表达什么呢?他不断地(依循一个典型的策略)变换主题,以至于我们如果不小心跟随,就会搞不清他正在研究的问题究竟为何。在第二节,尼采转向了大量不同的主题,其中最发人深省的是形而上学者“对对立价值的信仰”。尼采在《悲剧》中放弃成为一名形而上学者,自此以后他从未停止过对形而上学者的批判。他敏锐地指出,尽管形而上学者宣称他们怀疑一切可能,他们却没有对事物从对立中衍生这一可能性提出质疑。例如,他们否认无私可从自私中产生,内心的纯洁可从贪欲中产生,真理可从谬误中产生。既然渺小之物不能成为价值的本源,那么它们就只能产生于“存在的怀抱中,永恒的事物中,隐蔽的上帝中,‘自在之物’中”。换言之,就是柏拉图所确立的那些观念,尼采此处并没有使用这些观念,但在其他地方常常使用。尘世中存在着谬误、丑陋和邪恶(“欲望”),因此,它们的对立面必定来源于超尘世的领域。
与此相反,尼采提出了他的质疑:
首先,是否存在对立;其次,被形而上学者打下烙印的那些通俗的价值评价和对立的价值,是否并不只是预先的评价,而仅仅是暂用的视角……用画家们的说法,即青蛙的视角。尽管真的、真实的和无私的事物都具有价值,一种对于生活而言更高的和更根本的价值还是有可能源于欺骗、自私和贪欲。甚至更有可能的是,构成那些好的、值得尊敬的事物之价值的东西恰恰在于它们与那些邪恶的、表面上对立的事物暗中相类似,相关联,相交织,也许甚至在本质上相等同。也许!
(《善恶的彼岸》,1.2)
照这样思考下去是危险的,而尼采并没有减缓势头。紧随其后,让我们看看他在多大程度上已经从本节开头所关注的问题上移开。尼采此时细致审查的不是我们的求真意志,而是我们认为某些主张为真实的意愿,那些将我们轻视的事物和珍视的事物对立起来的意愿。尼采所做的是举出一些例证,来说明我们认定的真理的基本价值事实上来自于其他更为本能的价值。他希望我们发觉这些例证令人讨厌但却无法反驳。一个哲学家当然会承认,真理乃是一种有意识的反思,但是,尼采进而论证了另一观点,他将哲学家的大部分活动置于本能的层面,声称哲学家有意识的思考听命于他们的意向,“即价值评判,或更清楚地说,为了维持某种生活方式而产生的生理上的要求”(《善恶的彼岸》,1.3)。这听上去很糟糕,然而,在另一篇讨论智识上的道德败坏的文章中,尼采又说:
对我们而言,一个判断的错误并不必然是对一个判断的拒斥;在这方面,我们的新语言听起来也许是最奇怪的。问题在于,一个判断能在多大程度上提升生命、延续生命、维护物种,也许甚至培育物种……对非真理作为生活的条件加以承认,这就意味着以危险的方式抵制惯有的价值情感,而敢于冒此风险的哲学将由此独自置身于善恶的彼岸。
(《善恶的彼岸》,1.4)
这样的哲学将否定我们进行价值判断的基础,从而置身于善恶的彼岸。它也将使我们变成关注全部人类生活场景的人类学家,这样一来,我们也会置身于善恶的彼岸,就像研究原始部落的人类学家“超脱”于他们所研究的部落的概念一样。然而,这样做是把我们置于太高的位置上了——我们被视为新哲学家:《善恶的彼岸》的副标题是“未来哲学的序曲”。任何一个人如果像尼采那样从《曙光》中的“关于道德偏见的思考”那里就开始关注如此影响深远的一件事,都势必会感到自己占据了越来越崇高的位置,因为他意识到,任何有关道德的意见都是偏见。但是,这样的观点确实会产生出尖锐的问题:他如何实现并且维持如此高高在上的视角。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处境与众所周知的“人类学家的困境”恰恰相反。即是说,如何理解一个部落,如果它所有的概念你不得而知——因为理解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准备将相同的概念应用于相同的环境中;如果我们与一个善用巫术的部落之间存在着如此广泛的差异,它的巫术建立在部分部落成员践行的规则仪式与其他成员承受的结果之间的偶然联系之上,那么,看上去我们就无法理解他们到底在做什么——或者至少一些人类学家和理论家会这样认为。
然而,在试图采用人类学的姿态对待他自己的社会以及西方文化的核心传统时,尼采却陷入了一种不同的,但可能更令人担忧的境地之中。因为他第一个认定,不存在可以冷静观察世界并且不受环境影响的实在自我。他愈发迫切地指出,我们并不超然于自己的本能冲动、记忆,以及其他那些由语法(以及衍生于语法的哲学和神学)推演而出的归某一神秘主题所有的状态和性情。这些心理状态由我们成长于其中的社会所决定,使得我们无法与自我相分离去审视一个问题:如果独立于组成我们的事物,我们会成为什么样子。那么,又是什么使尼采能够以神的眼光注视人类的状况,并根据这一状况进行超越善恶的判断呢?
尼采从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尽管他当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他的解决方案,就其本意来说在于一个主张,由于这个主张如此适于解构主义者的阐释,所以成为近年来他最著名的观点。尼采认为根本不存在无法阐释的事实,他就这一点最强有力的主张来自于他的笔记(作为《强力意志》的第481节出版)。在尼采已发表的作品中,最明确的声称是:“世上只有观念的看,只有观念的认知,我们越是允许更多的情感去言说事物,我们关于此事物的‘概念’,我们的‘客观性’就越加全面。”(《论道德的谱系》,3.12)这样一来,阐释主体和阐释对象所处的位置就与朴素的认识论对它们的设定完全不同。我们注定要从自己的视角对事物进行观察,因此,采用尽可能多的视角是一个不错的方法。我们永远无法到达“事物本身”,原因既在于我们自己,也在于就这个短语所具有的传统意义而言,我们没有理由认为存在这样的事物。
尼采从未详细阐明他自己的认识论,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他特别想这样。和以往一样,尼采最关心的是文化,并且乐于通过讲述他对于视角问题的研究——虽然这远不足以避免他的观点引起的争议——来强调一点,即我们的信仰,尤其是关于价值的信仰,从未独立于我们在这个世界中所占据的位置。如果一个人试图将他的透视主义置于这种影响之上,这是很令人怀疑的。这无疑解释了,在上述《论道德的谱系》的引文中,为何会有大量引号围绕在机智的话语旁边。然而,就价值而言,尼采以自己的实践表明,一个人如何能采用不同的态度看待一个具体问题,并且从未达到与此问题相关的真理,因为那样就等于假定在价值的世界中存在真理——由此赋予真理优先地位,这一点他当然极力反对。
然而,似乎确实存在着一个标准,它于尼采的第一部作品中首次亮相,并且直到最后一部作品依然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基于这个标准最终得到评判。这就是:生命。我们已经注意到,尼采在《善恶的彼岸》中已声称,一个判断的错误并不必然是对这个判断的拒斥,问题在于,判断能在多大程度上提升生命、延续生命。在写作《善恶的彼岸》的同一年,尼采为他此前出版的作品写作了多个版本的序言,《悲剧》也在其中。在《悲剧》序言里,“生命”再一次成为评判一切事物的标准:“以艺术家的视角看待科学,以生命的视角看待艺术”,这在“自我批评的尝试”一节中被尼采称为“这部大胆的作品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