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尼采 [10]
在这一段中,尼采以即使不是热情洋溢也是抒情的方式说出了他在其他场合以更加严肃的态度表达的观点,即对任何事物说“是”就是对所有事物说“是”,因为在因果关系的网络中,任何状态都依赖于自然中的其他存在所处的状态。至少在最初,这就是尼采所宣布的永恒轮回的观点。超人就是那个准备好对所到来的一切说“是”的存在者(being),因为对尼采而言,在《悲剧》中所论述的最初的太一之后,快乐和痛苦就总是不可分离。因此,尽管直至如今都一直存在着生存的恐惧,他仍然准备肯定所有这一切。不管怎样,此即我个人对这种恐惧以及对尼采的理解方式。
然而,这仅仅是超人哲学的开始。因为,虽然尼采表达了对生存的无条件接受,认为一切事物都应该严格按照它们曾经有过的状态重复,但是,超人对于他所处的时代会有怎样的作为这个问题仍待解决。情况很可能是,与人截然不同的某物,“是联结在动物与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悬在深渊上的绳索”(《查拉》,1.前言,4)。他与我们之间的差别正如我们与动物之间的差别。他做任何事都带着坚定不移的态度,但这又会带来什么呢?我们只知道它不会带来什么——渺小、被动、愤恨。在查拉图斯特拉身上存在着一种唯信仰论,即认为只要有着正确的基本态度,就可以做想做的事。这一点在“论贞洁”一章中有明确表述。他说:
我要奉劝你们消灭感官吗?我是在劝你们保持感官的纯洁无邪。我要奉劝你们保持贞洁吗?对一些人来说,贞洁是一种美德,可是对多数人来说,贞洁却几乎是一种罪恶。他们的确可以克制自我,可是从他们的一切作为中却有肉欲这只母狗嫉妒地斜睨着双眼。上至他们美德的峰顶,下至他们精神的冷漠地带,都有这只母狗和它的不安紧跟着他们。如果不给这只母狗一块肉,它会知趣地只讨要一块精神。
这段话里有一丝清教主义的味道,但表达得很圆滑,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带着查拉图斯特拉惯有的祈使语气,令人感到宽慰。然而,除了语气以外,这其中尚有一条处于支配地位的线索在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不是压制,而是尤为强调费力与艰辛的自我忍耐。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我们知道,尼采最关心的主题乃是伟大,而舒适、合意、感官满足都不利于伟大之形成。那么,超人又将如何成就其伟大呢?尼采一向对取得艺术成就比较关注,因此,人们期望他能有关于艺术的惊世之作问世,然而,令人奇怪的是,《查拉》对这一主题保持了沉默。当然,去思考尚未问世的艺术作品是徒劳无益的,它不同于思考尚待实现的科学成就,因为在后一种情况下,我们尚且知道要回答的问题是什么,在艺术领域却并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问题。再者,想象一组超人全部都是艺术家也是荒谬的。那么,他们会是些什么人呢?再继续思考这样的问题毫无用处,因为尼采并没有就这个主题提供什么线索。事实上,尼采似乎没有能力在这方面取得进展,并且尽管和创造其他术语一样,尼采也以创造“超人”这个词而广为人知,但除了自我颂扬的《瞧,这个人》,这种现象并未一再出现在他的作品里。在《瞧,这个人》中,尼采不断提到《查拉》,所占篇幅超过了其他任何一本他写的书。他说:“在这里,人每时每刻都是可战胜的,超人这个概念在这里变成了最伟大的现实。”(《瞧,这个人》,“查拉图斯特拉”,6)
然而,这不过是令人遗憾的一厢情愿罢了。尼采已经屈从于无法摆脱的诱惑,想成为理想创造者——理想如此远离肮脏的现实,人所能做的只是在不断思考着现实之可怕的同时,声称理想绝不像现实那样。这使人想起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刻画的形象:令人讨厌的耶胡人[28](我们自己)和令人赞赏的慧骃马[29]。利维斯[30]针对两个形象作出了恰如其分的评价:“他们也许拥有全部的理性,然而耶胡人却拥有全部的生活……简而言之,慧骃马干净的皮肤延伸于一片虚空之中,而本能、情感和生活,这些让清洁和体面变得复杂的问题却留给了一直与肮脏和无礼相伴的耶胡人。”这与人和超人的关系出奇地相像,虽然也许没有那么不可思议,因为任何一个人,要想指明超越并且否定人性的理想,都一定会遭遇这些困难。
在《查拉》的前面部分有着另外一番解释,或者说,这番解释也许只是想对人们所称的“精神”进程进行补充说明。那是查拉图斯特拉的第一篇演说,当时,他似乎还不太善于使用比喻性语言,这一点可以从该段有些蹩脚的表述中判断出,正如埃里希·赫勒[31]所言,它引来“一种极端的动物学意义上的,并且是精神上的不适之感”(赫勒,1988:71)。起初精神是作为一匹骆驼出现的,也就是说,现代人在各种价值的压迫下不堪重负,因为这是一个具有压迫性的传统,由义务和违背此类义务所导致的负罪感所构成,而人不可避免地会违背此类义务。奔向沙漠之后,这匹骆驼先是步履蹒跚,但最终起而反抗。为了战胜一条龙,它蜕变成了一只狮子。这条龙的名字叫做“你应当”,是它给骆驼制造了难以忍受的负担。它宣称:“一切价值都早已被创造出,我就是那被创造出的一切价值。”狮子为了用“我要”取代“你应当”而进行反抗。然而,尽管狮子能够反抗,他也只能为新价值创造自由,而不能创造价值本身。狮子说了一句神圣的“否”,这就是他的结局——他已经为能达到的唯一目的履行了义务。至此一切都很清楚了。最后一次变化令人吃惊:他变成了一个孩子。
捕食的狮子,为什么必须变为孩子呢?孩子是天真,是遗忘,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场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个肇始的运动,一个神圣的肯定(“是”)。为了“创造”这一游戏,我的弟兄们,需要一个肯定:这时,精神想要拥有它自己的意志,丧失世界者会获得他自己的世界。
除了其他的含义外,这必定是尼采在诠释基督的话语:“除非成为幼小的孩童,否则无法进入天国。”(《马太福音》,18:18)在其他地方,尼采使用了短语“生成之无邪”。在写作中的一些紧张时刻,他有时诉诸那些自相矛盾的,或者在最深层意义上带着感伤色彩的表述方式,因为他知道,在这种组合的表述方式中,一个因素如此深入地嵌入我们自身、无法抽离,而另一个因素可以改变,虽然它看上去那么不可调和。因此,早在《悲剧》中,我们就听说了“演奏音乐的苏格拉底”,而事实上,尼采是在以他特有的方式刻画苏格拉底反音乐的特点,以此说明苏格拉底的本质。在一份未发表的笔记中,尼采还记述了“有着基督灵魂的罗马皇帝凯撒”。
这些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动人尝试,还是意义的强加?我们有理由认为是前者,因为尼采就是一个极端分裂的人。他情不自禁地崇拜苏格拉底,远比公开承认的要热烈;并且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当他以抒情的笔法描绘所谓“理想的颓废者”时,《反基督者》几乎超出了他的控制。让我们再回到《查拉》,尼采对生活采取了被当今的视频图书馆称为“高度成人化的”一般态度,然而令他着迷的仍是孩子的想法,这个孩子全神贯注于玩耍,时而严肃,时而出神,总是那么天真而无知。尼采是否想让他的超人成为瓦格纳歌剧中西格弗里德那样的人,对世界一无所知,却又因为渴望了解而痛苦?似乎不太可能。那个短语“一个新的开始”是危险的。因为在我们的选项中,没有对过去一笔勾销这一项,对这一点的清醒认识是尼采作为颓废鉴赏家的一个典型标志。我们需要有一个自我去克服,这个自我是整个西方传统的结果,同时它又试图“扬弃”(“aufheben”)这个传统。尼采并不喜欢“扬弃”这个词,因为它打上了黑格尔的烙印,同时意味着“拭去”、“保留”和“拾起”。这难道不就是超人受命去做的事,或者如果我们放下他,自己想要重新获得救赎,就必须越过现在的生活状态,进而去做的事?成为孩子,或作为孩子的那个理想,除了附属于基督教教义以外,还带有浪漫主义的色彩,奇怪的是,尼采竟会认可这种浪漫主义。我确信,尼采强调的是孩子所拥有的不自觉状态。然而,对于我们,或者比我们更高级的生命,想在目前达到这一点几乎是无法想象的。
这样我们就回到了信奉永恒轮回的超人,这是尼采思想中最难解的主题。它只是意味着“如果……将会怎样?”的质疑精神,还是关于宇宙本质的一个严肃假设?《快乐的科学》第四篇倒数第二节说明的当然是前者。但是,在尼采的笔记中,包括那些在他身后编入《强力意志》里的部分,尼采试图以证据证明永恒轮回乃一普遍原理。他根据的事实是,如果宇宙中原子数量有限,那么它们必须具备此前就有的一种构造,这就必然导致宇宙的历史自我重复。这是尼采最缺乏启发意义的思索,而这些实验性的思想未能发表倒令人欣慰——或者说将会令人欣慰,假使学者们没有为了理解尼采而试图从这些思想中寻找蛛丝马迹的话。这些学者因为尼采自己对这一想法的兴奋而受到鼓舞。尼采在瑞士恩加丁谷——那个“超越人类与时间六千英尺之上”的地方产生了这个思想,他将这一思想当做人类的直觉之一,并且确信,在此直觉中存在着某种深刻而真实的东西,尽管无法确切知道它是什么。
关于这一信条的宇宙论观点并未得到普遍的肯定。然而,尼采自己对这一信条(或者至少是对这一信条的名称)充满热情,这给批评家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们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试图解释尼采的真实意图。此处我只能说,在试图使这一思想变得明晰而有趣的过程中,批评家们所给出的阐释反而使人产生疑惑:为何尼采要采用这样一个误导人的命名?简而言之:如果“永恒轮回”一词并不真正意味着永恒轮回,那么,为何尼采不直呼其义呢?
这样一来,留给我们的就只有“如果……将会怎样?”这一方法。对此,我最初的反应是说我根本不在乎,令人惊讶的是,这样反而具备了超人的身份,因为根据证实主义者的立场,如果每一个周期都按它必须存在的状态,与前一个以及后来的周期严格相同,那么,我们就会对上一轮所发生的事,尤其是我们已经做过的事无从知晓。到头来,我们既无法采取措施避免灾难性的结果,也无法带着恐惧或喜悦思索前方的道路。如果永恒轮回确实存在,那么,这已是我第n次写作这本书,而我却不会改变书的内容。看起来就是如此。然而,对于许多曾与我讨论过这个问题的人,虽然他们也赞同事情不会发生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