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基督教神学 [15]
最后,我们回到第二章讨论过、本章重又提起的那五种类型。论及耶稣之时,这五种类型所关注的基本上都是耶稣如何与当下的世界观和理解体系有所关联。关于阐释鸿沟,五种类型能教给人们的是,一位1世纪的人与当今世界相互关联的可能性只是困难的一部分:显而易见,耶稣以多种方式与数以万计的人相关联。实际上,主要的决定是神学方面的:相对于特定的世界观和生活方式,此人所扮演的是怎样的一个角色?这将始终是关于耶稣的一个最富争议的问题,不可避免地带有神学性质。
第七章 拯救——范围及强度
拯救(salvation)一词的词根意义是健康。健康可以指身体、社会、政治、经济、环境、头脑、精神以及德行,含义甚广。这些方面无不与几大宗教传统所理解的拯救有所关联。它们关注的是处于最大语境之中的生命的全部,而在此语境当中,它们尤其关注人类的繁荣。除了“拯救”一说,表达这种观念的关键词语还有不少——救赎、与神的结合、自由或解放、开悟、安宁、喜乐,等等。我将使用拯救一词,因其词根意义——健康——比上述大部分词语的适用范围更为广泛,具有优势。
鉴于拯救的多面性,可以看到,多数关键的神学问题都汇聚于拯救这一话题,并且,要使我们的神学探索达到高峰,拯救正是合宜之所。不过,恰恰因为拯救具有诸多方面,话题的把握就尤其艰难。这一话题既牵涉自我,又牵涉上帝,同时还牵涉整个世界,而依照多数宗教传统的教义,要想真正理解拯救,还需要经历自我转化。虽然我们在前几章已经遇到过这种两难之境,但在这里问题或许最为突出。
倘若能够弄清在某些特定的宗教传统中拯救的确切含义,那么宗教研究必将大有裨益。
现象学的描述试图使观察者超然无执,从而一探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或其他某个宗教的意义。这种描述对于构想和理解这些宗教对人们的生活状态的塑造会有所帮助。人类学家可能要经过几十年混迹于研究群体之中才得来的优秀的社会人类学理论,也同样会有所帮助。这些都可以通过一系列其他的学术和科学研究得到补充。但它们均无法替代神学思考,不管是单枪匹马还是齐心合力。神学思考专注于宗教传统内部以及宗教传统之间有关拯救的重要讨论,同时,它所探究的不光是意义的问题,还有真、美和实践的问题(第二章对此有概略说明)。优秀的神学理论试图对上述所有研究给出公正的评判,但同时又总是使各项研究跨越边界彼此关联,去探究任何一项研究都认为事不关己的那些问题。
在这一章,我将以两种方式对拯救的神学理论进行探究。首先,我会恪守本书的策略,主要是通过基督教对拯救问题进行探究。这样一来就有机会介绍所谓的“系统神学”,并勾画出某些“强化之旅”。其次,我会根据许多宗教传统,提出各种作为神学话题的拯救问题。
基督教的拯救
在其主流形式之中,基督教居然从未正式界定出拯救的教义,这真是令人吃惊。基督教关于拯救的态度多种多样。基本原因有两个。一方面,基督教认识到了人类生活的复杂性,认识到了人类生活毁坏、堕落、治愈、更新等方式的复杂性。另一方面,基督教也认清了上帝的活动比人类活动要复杂得多、自由得多、奇异得多。
在《圣经》中,这种双重的丰富性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得以表现,这些方式被吸收进教会的不同传统中并被发扬。这种无从概括的丰富性由于拯救所具有的高度实践性而得以增加,这意味着,拯救说始终在自我调整以适应不同的环境和文化。
此外,拯救作为汇集了多数神学问题的一个主题,其范围和强度合在了一处。因此,要对拯救有个公正的评判就变得异常艰难:对众多问题及其影响淡然处之时,你很可能会觉得强度已然缺失;当强度存乎其中时,视角又有可能缺失,其他各种强度似乎也随之有所贬损。不管遵循何种方式都不失为颇有助益的引导性练习,一方面练习的是系统的概述和相互联系,另一方面练习的是经历过的、集中起来的某种强度。以下两节将就此进行尝试。
拯救的神学生态
任何一项重大议题必然涉及到大多数其他的议题,这在神学当中司空见惯。因此,面对任何一项议题的神学家都会理所当然地追问某一问题如何与各种各样的教义相关联,这已是他的习惯。这恰似一个生态,达到了一种精微的平衡,如果一个生态龛发生重大变化,整个生态都可能受到影响。前几章虽已对此有过阐述,但研究拯救问题尤其需要如是观之。各种教义均与拯救相关,因此,要想在系统神学、教义神学、教义学或是建设性神学等诸多神学理论当中讨论不同教义的相互联系,拯救这一话题最能实现目的。我无意于对任何一种教义进行阐发,我的描述也将是求其大略、简而言之,但是,仅仅是提出问题就可以表明它们如何相互关联。
“上帝拯救”云云,是基督教有关拯救的基本语句。上帝的品性和主动性是拯救这一观念的核心。因此,关于上帝的神学讨论在拯救问题中始终居于中枢地位。主要问题就是统摄第三章的那个问题:上帝是否是三位一体?倘若上帝并非如此,那么拯救也就不同于大多数基督教徒的设想。这跟上一章讨论的耶稣位格的意义密切相关,跟耶稣密切参与、通过圣灵与上帝相应息息相关,也跟第四和第五章讨论的神性相对于人性自由的关系密切相关。千百年来最富争议的一个话题莫过于“得救预定论”之说。对于奥古斯丁、阿奎那和加尔文这样的神学家而言,一位无所不能、先知先觉的上帝竟没有提前确定谁最终获得拯救、谁最终无法获救,这实在不可想象。对于其他很多人来说,有些人居然预先就已被判定要受诅咒,这与耶稣基督身上所反映出来的上帝的品性无法相容:人对上帝真正自由地或接受或排斥,这种可能一定是有的。更有人认为,上帝的“救世意愿”针对的是所有人乃至世间万物,不可想象会有任何人最终竟会排斥一位如此富有耐心和慈爱的上帝——这种观点引导他们走向“普世拯救”的教义。整个讨论均围绕如何理解上帝而进行。
第二条基本教义是创世说。假如世间万物由上帝创造并且是好的,那么拯救的教义就应该对人的整体,包括其肉体、性欲和创造性,作出公正的评判。对人的状态的不同描述方式会使情况大不相同——比如,如何理解人身上“上帝的形象”,人的意志何以与理智、欲望和想象发生关联。对拯救的思考也需要考虑到整个自然世界和宇宙,以及与之相关的科学知识和美学认识。创世说与天命的教义也密切相关——人们是如何理解上帝持续地干预着世间万物的,以至于不管是在进化当中还是在人类历史当中都能觉察到“救世的上帝”,包括人类在文化、城市、技术及其他改造自然活动中所谓的“二次创世”。
这反过来又引导我们进入了上一章所讨论的邪恶的问题。拯救的所有教义都要对邪恶以及看待邪恶的方式有所解释;传统上,这一点是在天命的教义和罪恶的教义之下进行的。由此引发的一些关键问题包括:死亡或罪恶对于人类而言是不是主要的邪恶?罪恶在多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人的责任?所有人生来就有的“原罪”究竟如何?使个体和群体蒙受灾难的“结构性罪恶”或者其他一些超个人的或非个人的邪恶的力量又是怎样?显然,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解释拯救问题都会有所帮助。
不过,看看拯救的各种教义如何造就了对邪恶和罪恶的理解也很重要。在20世纪许多神学理论当中,一直存在一种观点,这种观点坚持认为对拯救的某些解释是危险的,这些解释过于“以问题为导向”,其内容也过多地受制于对邪恶和罪恶所作的孤立解释。要免蹈此途,就需要将对邪恶和罪恶的描述与积极正面的教义密切结合。比如,对于堕落了的人类,被视为“上帝形象的体现”和完善之人的耶稣基督是其标准;或者,据称,只有以信仰、希望、爱为依据,人们才能真正理解绝望、丧失信任、将心门向上帝和他人紧闭这三种情形。
在本节,出于必要,我们已经不止一次地提到过下一条有关耶稣基督的教义,因为耶稣在对上帝、创世和邪恶的讨论中不可或缺。第六章总结的经典的基督学辩论,谈拯救与谈上帝的本性和基督的位格一样多。“耶稣是救世主”的假设贯穿始终,因此,拯救的神学理论怎么也离不开对耶稣的讨论。重点应该放于何处——是耶稣的垂范之举,是其训导,是其罹难,是其复活,是其给予圣灵,还是其与圣父和圣灵的结合?主流的基督教神学曾想肯定这一切,但重点发生了很大变化。主要焦点放在了耶稣罹难一事上面,尤其是在西方基督教当中,耶稣罹难被看成是“救赎”、“以苦行赎罪”、“赎罪”、“代罪”、“牺牲”,简言之,“救世”。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是强度的集中表现,它首先实现了基督教拯救神学理论最独特的部分,下一节我们将对此进行专门讨论。
下面要说的是拯救的共同方面。耶稣收下了十二个象征自己的民族以色列的门徒。他所宣扬的拯救本质上是社会性的,与“天国”的到来不可分割。这一天国首先表现为盛宴或聚会,而耶稣与众人同餐的做法是其事工的重要组成部分。以色列人立约的传统——上帝和以色列之间的圣约是其群体生活的明显标志——为基督教教会所适应,早期的基督教徒将自己视为上帝的子民。他们在构想拯救时从未忽略群体这一方面,其文献中满是群体的意象,如基督教会、会社、家庭、圣堂、过继和人子身份、家族分支以及城市。要成为基督教徒就需要接受洗礼——与基督结合,从而连带地加入教会。这一特征最明显的表现莫过于祝圣晚餐或曰圣餐了,它体现了拯救的关键因素:对三位一体上帝的崇拜;通过《圣经》、布道和训导传达出来的上帝的言辞活动;忏悔有罪与求得宽恕;互为祈祷并为所有世人祈祷;在教义中肯定自己的信仰;与耶稣基督交流也彼此交流;心向世间的服务和使命;期待天国的到来;需要合宜的领袖和组织结构来促成这一切。这意味着,作为研究教会的神学分支,教会学对于拯救的基督教解释也是必不可少的。
图7 《复活:格拉斯哥港》,1947——1950,史丹利·斯宾塞作品
在教会内部,个体生活中拯救的实现需要具备教义的其他方面,通常概括于信仰、希望、爱三大“神学德行”之下。为了明确拯救对于普通生活的影响,由此三者产生了道德训导以及决策,从而开拓了教义的又一广阔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