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基督教神学 [14]
辩论的技术性通常都很强,并且不出意料,对种种讨论的神学评判也各不相同。对有些人而言,那些辩论在基督学中仍算是盖棺定论,多加一分亦为不可。对其他人来说,那些辩论作为思想成就虽然堪称意义重大,但并非不可超越:上述会议接受了教会在其敬神活动中已然相信并奉行的东西,它们不但通过批判性地将已有的最优秀的哲学思想为我所用,更为充分地使其形成概念,而且有了更深刻的领悟,为后继的神学智慧和创造性奠定了基础。对其他人来说,由于对环绕周围的希腊——罗马文化,尤其是对其哲学弃械投降,原本的犹太教信仰被歪曲了。还有人通过援引历史和人文学科所讨论的大量因素,对整个过程抱有一种更为纯粹的世俗理解,通常格外重视以强大的力量与利益之间的相互影响来作出解释。第二章描述了神学的五种类型,它们在关于基督学历史的定论中发挥着作用,而要对它们一窥究竟其实非常容易。几种类型跨度很大,或以独立的、非基督教的现实体系作为判断的基础,或将过去数个世纪所产生的正统基督学奉为不可改动的永恒圭臬。而神学辩论中最为有趣的观点,通常是介于这两极之间的三种类型。
千百年来关于耶稣的不同观念
在基督教神学传统研究领域,加罗斯拉夫·帕利坎是杰出的历史学家,在篇幅不大但颇受欢迎的著作《历代耶稣形象》当中,他针对耶稣的众多形象撰写了引人入胜的概述。耶稣的形象穿越古今,值得注意的是,在第三个千年即将到来之际,以往各个历史时期的关键问题及影响深远的耶稣形象,有许多依然可以作为当下的选项。如果有选择地权且以这样一个概述作为基础,就有可能提出一些关于耶稣的最为重要的神学问题。
对神性和人性的问题我已有所关注。在正统派学说当中,亚历山大派和安条克派两种观点之间的紧张局面持续不断,而在教会许可的边界之外,还有人提出了这么一位耶稣,他或者是具备神性而缺乏完全的人性,或者是具备人性而毫无神性。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毫无疑问,西方文明的重中之重一直是耶稣的人性,以至于耶稣的神性在不少人看来几乎已是不可想象。这部分要归因于有关上帝的那个普遍观念(第三章讨论过),它倾向于将上帝想成是超验的,外在于万物,与人性具有对比甚至是排斥的关系。但是,还有一个相关的原因在于,各方关注的焦点落在了耶稣的历史细节之上:耶稣,操亚拉姆语,公元1世纪的一位犹太男子。耶稣鲜活而完整的人性也被主流基督教神学家们所利用,因为他们有关神性和人性互不排斥的观点意味着,人性的耶稣正是用以理解上帝的形象。因此,从各方面来讲,耶稣的个体特征及其特定背景都饶有趣味。
因这种趣味而起的一个关键问题是,具体的这么一个人,如何能够像基督教徒所说的那样,与整个世界都有所关联。基督教神学对此问题的基本解答貌似简单:死而复生的耶稣基督既是生于巴勒斯坦、死于巴勒斯坦的那个人,也如上帝一样,自由地与每个世人相关联。但问题并非如此简单。每个细节都引发各自的问题,这些问题不仅是一些实际困难——神学方面的难题也为数不少。事实上,对这些难题的回应已经对基督教历史产生了深远影响。现在,我将简要说明上述细节——耶稣,操亚拉姆语,犹太人,男,生活在1世纪——的一些影响。
语言、翻译与文化多样性
有些宗教有其宗教语言——在伊斯兰教中,阿拉伯语作为《古兰经》的语言有着明显的优势。基督教却并非如此,以希腊语记录的福音书已经是耶稣所用的亚拉姆语历经迻译的产物。翻译难免有所损益,而每种翻译既是一次新的诠释也是对他文化的一次适应。仅仅是翻译“God”[4]或“saviour”[5],不同的译法就可能产生重大而深远的影响,而诸如此类需要取舍的译法成千上万。由于没有基本的宗教语言,基督教在每种新环境中传播时似乎都会在其语言和文化习俗中得以“体现”。这其中的神学意义颇为重要:它意味着,对于基督教徒而言,圣灵在交流的过程中为人所见;新的意义能够出现;表达和体现形式的不断增多对于原初的某种规范性的统一是一种充实而非威胁。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四大福音书中各种各样的证言就是接受多样性而不断进步的一种形式,也是对任何单一的规范性故事或语言进行抵制的一种形式。
非犹太人教会中的犹太人耶稣
近几十年来,耶稣作为犹太人这一点一直是学者们关注的主要领域。第一批基督教徒也是犹太人,他们的《圣经》是犹太经卷,并且他们并没有觉得自己的犹太身份与视耶稣为犹太人所期盼的救世主有什么矛盾。正是这种犹太性使以前的教会有必要在一个问题上作出一项重大决定:成为基督教徒的非犹太人通过接受割礼且遵守诸如饮食规定等犹太律法,是否也能成为犹太教徒?耶路撒冷教会决定,非犹太人基督教徒不一定要同时满足犹太教的入会要求(《使徒行传》,10——11),这是一个意义重大的转折点。
允许非犹太人入教在教会的组成方面意味着一种巨变,教会很快就被非犹太人占据了主导。已有的犹太人群体之间也存在紧张局面和冲突。在这种局势当中,耶稣的犹太性容易被掩盖、忽视、误解或者扭曲。后来,基督教徒占据了支配地位,犹太人依旧是寻衅滋事的“外人”,被视为不接受福音所宣扬的内容,因而极易遭受歧视和迫害。排犹主义的恐怖历史从此拉开序幕,最终导致纳粹对犹太人实行种族灭绝的温床从此铺就。纳粹大屠杀堪称20世纪最大的创伤,它对犹太教和基督教思想产生了深刻的、不断加大的影响。其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就是试图对犹太人耶稣作出更为公正的评判,并探究犹太人眼中的《新约》和整个基督教传统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男性耶稣
20世纪,两性关系及对性别意义的理解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革。这已经不再只是一个试图确保男女平等、消除歧视、应对无所不在的男性主导和父权的问题了。它同时还影响到了最强大的一些符号,影响到了人们自我构想的方式,从而直逼每个人性别身份的核心。所有宗教与文化,以及借以讨论问题的各种语言本身,都遭到了批评。在这种局势当中,耶稣身为男性这一话题在神学方面的意义自然大过以往。
近几十年来涌现了大量的文献,所讨论的有《圣经》中的女性、父权宗教、上帝的性别、耶稣与女性及其他边缘人群的关系、基督教传统中的女性,以及诸如“男性救世主如何能拯救女性”等问题。目前要注意的是,作为耶稣具体细节的关键特征,性别已经成为突出问题。就耶稣本人及其意义,这一问题已经引发了一系列的新问题以及各种相互冲突的新解释。
从1世纪到20世纪
对于近几个世纪以来全球性变革的节奏、程度及多面性,第一章已经进行了讨论。现代性已经在前现代与我们自身之间造成了巨大的鸿沟,因此,要想象某个1世纪的人竟能与今天的生活息息相关,已经变得越来越难。这位加利利的犹太流浪者,其人其事都遥远而陌生,对于我们当前这个大不相同的世界中的生活,他的意义很容易被遮蔽。对于这条明显的鸿沟(有一种说法叫做“阐释鸿沟”,表明了要想真正理解和解释存在于两种迥异的情景当中的意义是何其困难),神学界又有哪些反应呢?第八章将对此展开说明,但目前至少有必要对几个主要的神学策略进行总结,其中每种策略都会引发广泛的辩论和冲突。
图6 神圣家族:约瑟、马利亚和耶稣。绢画。日本,20世纪
首先,我们已经注意到了基督教信仰的基本策略:人们相信耶稣并不局限于1世纪,他永在人世,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以各种方式传达着自己的信息。于是产生了无数有关《新约》图画的即兴创作,产生了将耶稣与新形势相关联的创新——想想耶稣的各种黑人形象,或是对现代形象中“隐姓埋名的耶稣基督”的不同解释。帕利坎只是有所选择地列出了耶稣的形象,显示了一种信仰的潜在可能性,这种信仰相信它的奠基人的的确确既是在《新约》中得以证实的那个人,又与人们有着持续不断的关联:拉比耶稣、历史的转折点、非犹太人的光明、万王之王、宇宙万物的基督、人类之子、真正的映像、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统治世界的修士、灵魂的新郎、兼具神性与人性的楷模、普遍意义上的人、映照永恒的镜鉴、和平的君王、常识之师、精神的诗人、解放者、属于全世界的人。
其次,帕利坎轻快自如地穿越于诸世纪之间,这提醒我们,严格说来并无“鸿沟”可言:在过去两千年中的任何一点,都有人尝试去诠释和追随耶稣。20世纪以前,彼时彼地,各种鸿沟似乎正在显现——存在于犹太的耶稣与非犹太的耶稣之间,或者天主教的耶稣与清教的耶稣之间——而每一次文化或文明的重大转变无不引起类似的问题:向凯尔特诸国、日耳曼部族、印度、日本、中国、南美、非洲等地的迁移。以此观之,西方的现代性确乎影响巨大,但其所引起的问题却并非没有先例。基督教被视为一种信仰,它持续不断地在新的背景中对其创建者进行重新阐释,并在这些新背景中寻找灵感以便采取新的方式对他进行描绘。因此,二战期间针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以及20世纪的性别革命,引发了对耶稣的两种极具影响力的解读:犹太人,男性。不过,这些形象同千百年来形成的其他形象始终保持着对话。
第三,正如第一章提到的,在第二个千年行将结束之际,有关前现代与现代之间存在巨大断层的观点听起来已不那么有说服力。现代相对于以往的一切所具有的优越感并无太多证据,此外,对前现代各种声音的偏见有了减少的可能,而对那些声音的关注则有了增加的可能。在常识层面,各种连续性很显然与生、死、人类的欲望与行为、物质性,以及基因、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