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基督教神学 [11]
另一方面,尽管对潜伏在自身以及他人身上的邪恶心存畏惧,但有如此众多的人真心诚意地解决难题并继续崇信着上帝,我们对上帝的信心或许会因之得到鼓舞。我们并非第一批面对这个难题的人,在信仰当中,质疑、讨论、苦闷,当然还有坚持,都由来已久。这不会为任何人免除亲历的过程,但终究意味着他们在这条路上并不孤单。这些同道中人里,既有在思考方式方面加以指点的人,更有那些心怀着充实而现实的信仰的人,他们表明了一种可能性,即可怕的苦难、历练和邪恶是可以挺过来的。
这就将问题导向了基督教神正论的基本特征。归根结底,它不是赢得或输掉辩论的问题。对于我们这个世界中的邪恶,辩论无法充分应对,真正迎上去的是生所当生、死所当死的那些人。这些生生死死的深层和极致之处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我们无从一览全貌,但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有人曾经直面至恶之境并由此见证了上帝之善。他们的故事便是真正的神正论的核心。
尽管如此,我对这样的考虑还是不满意。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没什么实质内容,而是因为可怕的邪恶的现实持续不断地引发人们怀疑上述种种考虑的恰当性。有过种种尝试想要表明邪恶从某个角度来看是通往美好目的的一条途径,这样的尝试尤其容易招致道德方面的非议,但所有其他的尝试也容易受到各种攻击。最重要的是,针对邪恶所作的生动形象又令人作呕的证词,以及邪恶的经历——每个人都能拿出自己的例子去添那么一笔——使所有的辩解顿时变得空洞。谁在邪恶面前还能开得了口?就算只是对其作一番彻底的思考,又有谁能做得到?这岂不就是基督教及其他传统往往归结出的所谓“幽晦之谜”,对于它,不可能会有令人满意的理解、解释,甚或只是描述?
也许上述行文漏洞最少的有两点,一点是关于一位人化的上帝,我的讨论正是自此而起;与之相关联的另一点或可称做圣徒的论争,我的讨论由此而止。但是两者都是特殊形式的论争,从根本上都有赖于崇信和洞察力,而当一个人的想象力为邪恶的现实所充斥时,他对上帝就很容易有不同的理解(甚至达到彻底排斥的地步),他择而从之的那些故事,个人的也好,群体的也好,也都会明显地以有待救赎和不可救赎的邪恶和苦难为主题。
该传统最基本的命题是,存在着一种双重神秘,即恶的黑暗的神秘和善的光明的神秘。承认神秘无须压制进一步的思考,尽管黑暗的神秘总是无法一劳永逸地认清,而光明的神秘又总是万象森然,有着无穷无尽的有待认识之处。要想在基督教神学中作更深层次的探索,最佳途径就是思考两种神秘相交会的那些神学话题,也即耶稣基督及拯救一说。或许可以说,对于许多基督教徒而言,神正论正是在这种交会中应运而生的。善恶的大戏正是通过一个人的历史被聚焦。因此,新的论争不足道(尽管它引发了无尽的争辩),新的解决方案亦不足道,要紧的是一位新人,这个人将是信赖之所托,希望之所在。耶稣基督被看做与最不堪的邪恶有牵连,并且不管情形多么恶劣,他总是值得信赖。以下两章将对这种特色鲜明的基督教式回应进行更为详尽的探究。而在此之前,本章将结束于对邪恶的描述,这种描述以上两章所讨论的那位上帝为背景。
以偶像崇拜现身的邪恶
迄今为止,主要的焦点一直在于面对邪恶时为上帝辩护是否可能。从上帝的角度来阐释一下邪恶怎么样呢?尝试的途径多种多样,此处所循者以上章讨论的崇拜的概念为起点。在上一章当中,神被定义成你所崇拜的任何东西,即欲望、注意力、职责、精力和敬意等的关键性焦点。对于社会的描述曾经着眼于欲望、冲动和义务,这些东西在根本上决定了社会的秩序和形态。用神学的话语来讲,这一点导向一种看法,即认为社会是通过对上帝和偶像的崇拜来定义的。如果从神学出发将邪恶理解为与慈悲的上帝相抵牾的任何东西,那么偶像崇拜的动力就是探索邪恶是什么、如何起作用这两个问题的基本途径。
将此识见总体应用于种种大的畸变,并像上章那样把那些显而易见的候选项命名为偶像,这样做实在直截了当。这些候选项包括金钱、家庭、种族、阶级、性别、国家、法律、欢愉或是自我实现。显然,诸如此类的事物会被赋予一种优先性,这种优先性会将根本上好的东西变成盲目的偶像崇拜,成了终极之物,变得畸形。20世纪充斥着人类繁荣被诸如此类的伪崇拜所毁灭的例子。一种关切占据主导地位时,这种偶像崇拜往往是一神论的;多种关切各显其能时,这种偶像崇拜便是多神论的。
不过,具体情况往往纷繁复杂,对它们的判断也莫衷一是。比如,在对经济繁荣的良性追逐与唯利是图这条“底线”之间,踏下哪一步就是越了界呢?这里涉及到洞察力的严肃问题,而双方都会禁不住就言过其实。言之有据的神学判断需要具体案例具体讨论,而讨论则由崇拜以及对不同传统和语境的理解时时注入新知。我将从自身经历当中撷取一例,聊作说明。
整整五年时间,我参加了一个由神学家、牧师以及其他一些人组成的团体,我们一道在英国城镇的贫困地区“实地”工作。我们千方百计试图公正评价这些地区的复杂现实,比如向外界讲述当地个人和群体的故事,比如进行各种各样的研究,包括对住房、儿童、悲惨经历、工商企业、犯罪、恐惧等的研究。一个关键的焦点是城镇贫困区的崇拜问题,以及这一问题在揭示当地生活变迁方面的意义。偶像崇拜成了理解问题的关键,但我们认识到,对于身处某种偶像崇拜之中的人而言,偶像崇拜无所不包,无所不在——这是他们的常态。因此,对于一个社会的偶像来说,从边缘地带视之或许更为清楚明白,因为边缘地带的常态不是处于紧张之中,就是相互矛盾。托起偶像的往往是虚妄以及对基本真理的置若罔闻,同样,这些问题从边缘地带也更易判别。
边缘地带不但是一个可以怀有不同视角的地方,同时也是偶像崇拜的种种恶果——痛苦、压迫、巨大的财富差异、暴力、对生命的束缚、对希望的禁锢——最清晰可见的地方。在城镇的贫困区,我们看到经济成功、实力、地位、安全感、享乐,以及权力等等我们这个社会习以为常的受人膜拜的东西,它们的消极后果汇聚起来,成了强横和蛮力。边缘地带可以揭示出社会不崇拜什么,人们不惜一切代价想躲避什么;边缘地带满是令人痛苦的真实,众神虽在其位却未善其事。然而,边缘地带同时也能展示占据主导地位的崇拜物最肆虐猖狂时的景象,因为贫穷激起了人们对金钱和财产的痴迷追求,财富、地位、权力和享乐这些意象对人们的影响则更加强烈,因为人们无法从主流途径获取它们。
在这种情况下,对三位一体上帝的崇拜可被作为一项关键的标准。对于何者堪称终极,它以耶稣基督为核心展示了另一番天地;对于价值感和目标感,它予以鼓励,这二者均无须靠侍奉偶像而存在。它能维系一种别样的构想现实的方式,也能维系对虚妄的、不恰当的偶像的持久抵制。最要紧的是,它能够确认上帝充分的实在,抵挡任何与之相悖的东西。(详见彼得·塞奇威克所编的《城市中的上帝——坎特伯雷都市神学团体大主教之随笔与反思集》)
当然,还有其他的一些主要宗教信仰,其中对偶像的辨识以及对欲望的正确导向也是最为关切的东西。在英国的城镇里,伊斯兰教徒、印度教徒和锡克教徒在边缘地带往往不成比例,因此,要想忠于自己的信仰,在抵制那些占据统治地位的偶像时他们就会承受沉重的负担。这种抵制使得英国城镇贫困区信仰各异的信徒有了相当程度的合作。诸如金钱、种族、暴力或享乐之类的“偶像”对于信仰群体已经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刺激,促使他们去探究各自的智慧何以相互关联且能互有教益。
小结:叙述、元叙述及最佳的实践
本章考察了邪恶的几种主要类型——个人的、结构性的、自然的——并提出了一种经判定并不令人满意的神正论,这与所有以上帝为参照试图给邪恶以公正评判的情形一样。不过,比任何神正论都更为根本的是有关双重神秘的传统认识,即邪恶的黑暗神秘和上帝的光明神秘。在最后一节,通过在偶像崇拜的主题下对邪恶的审视,这种双重神秘的复杂性得到了一定的解释。置身英国社会偶像崇拜的巨大压力之下,城镇贫困区的崇拜仍能持续,这显示了历史现实中两种神秘共存的事实。既面对邪恶也面对上帝,对于双方,神学都努力给予公正评判。在基督教神学当中,对于二者并存最为清楚明白的认识见之于对一个人的叙述,而此人将是下一章的主题。
这种叙述是基督教神学有关邪恶的记述的核心。这种记述是以故事的形式——不是辩论,不是解释,也不是解答——出现的,这一点意义重大。它实际上会引发林林总总、各式各样的神学讨论和思考。“元叙述”的讲述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它所涵盖的种种故事正是当下生活的背景所在。奥古斯丁的元叙述堪称经典,他的元叙述始于对《创世记》中对创世及人类堕落的阐释,终于最后审判时将人类作“被护佑的”和“遭诅咒的”这种划分。有别于此,另有一种有时被认为是由艾雷尼厄斯[2]所作的元叙述,它关乎尚未完成的创造,这项创造还会继续发展,使基督身上的所有事物得到最终的重述,而邪恶只是这一过程中的副产品。其他的宗教也各有其说法,世俗的元叙述则包括人类进步说和马克思主义的学说,即阶级斗争和革命必将带来一个自由、平等、博爱,消除阶级、公平正义的社会。除了这些让人皆大欢喜的结局,也有人看出了历史中的悲剧情节,那些被冠以“后现代”称谓的思想家们对于所有的元叙述无不痛加指斥:他们所讲述的是“反元叙述”,历史在其中并不存在整体意义,历史中支离破碎的各种事件则以讽刺的形式实现了最佳叙述,这种形式表明,甚至对整体意义的追寻都是荒谬的。所有这些选择都不得不考虑到自然科学解释宇宙(例如,以宇宙大爆炸为基点试图预言遥远的未来)以及地球生命(达尔文学派及新达尔文学派对进化的描述)的种种尝试。这些尝试也都毫无例外地涉及到了善与恶的标准,范围从以上帝为中心的观点(善为上帝所创造并为上帝所喜悦),到关于人类福祉的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