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通识读本:哲学的思与惑 [1]
既然哲学就在我们身边,为什么有这么多人认为它艰深难懂,神秘古怪?这些人的看法并不全错,一些哲学思想的确深奥神秘,最优秀的哲学思想中有许多一开始看起来都似乎如此。原因在于这些思想并不仅仅意味着发现一些新事实,为我们已有的信息库提供新资源;也不仅仅在于总结出几条新箴言,在我们人生信条的清单中又增加一些该做和不该做的事项。它们反映了世界的全貌,并/或体现了一套完整的价值体系。除非你自己已同意这些思想(要记住,从模糊、潜意识的角度来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些思想),不然它们肯定会让你觉得古怪。反过来,如果你不觉得它古怪,那你还没有真正理解它。优秀的哲学思想会开拓一个人的想象。有的哲学离我们很近,不管对什么人都是如此。当然有的离我们要远些,有的就更远,另一些则非常陌生。若非如此就让人失望了,因为如果所有的哲学与人的距离都一致的话,这就意味着人类的智力水平没有高下之分。然而没有必要从深刻的一端开始,我们就从肤浅的一端开始,因为(正如我已说过的)我们都已经站在水中。不过要记住一点(正如进行类推时常会碰到的,此处以游泳池作类推让我陷入困境),这并不一定意味着我们都站在同一个地方:哪些是肤浅熟悉的,哪些是深刻陌生的,可能取决于入水的位置和入水的时间。
我们也许已站在水中,但为什么要尝试游泳呢?换句话说,哲学是为了什么?哲学思想如此丰富,其形成背景如此广阔,因此无法为这个问题提供一个放之皆准的答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许多哲学思想是为了提供一种救赎的方式(从广义的角度来理解),尽管我们对什么是救赎、从哪里获得救赎这类问题的回答都不一样。其实有多少种哲学思想,就会有多少种答案。佛教徒会告诉你哲学的目的是救人脱离苦海,获得觉悟。印度教徒的说法也差不多,但可能使用的术语不太一样。两种宗教都会讲到躲避所谓的死亡和重生的轮回,在这种轮回中业报决定一个人来世的形态。享乐主义者(如果在当今能找到的话)则对重生之类的说法不屑一顾,但是他们会提供秘诀让你在此生,亦即人唯一的一生中,尽量多享乐少吃苦。
当然不是所有的哲学都因了解生和死的种种方法的需求而起,但是凡能传世的哲学大部分都起因于某种迫切的需求或深刻的信念:纯粹为了真理和智慧而追求真理和智慧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但历史证明好主意只是一个主意而已。比如印度古典哲学就是印度教内部不同分支之间,以及作为整体的印度教和佛教之间为取得知识上的统治权而进行的战争。在不少文化形态中,人们为了在人类的理智和经文的启示之间达到一种大家满意的平衡而战,有些战斗现在还在继续。托马斯·霍布斯[2]利用其著名的政治理论(后面我将进一步探讨这个理论)尽力教人们接受英国内战带来的教训,他觉得这十分有必要;笛卡尔和同时代许多哲学家都希望发源于近二千年前亚里士多德思想的中世纪观点让位给现代的科学观念;康德在面对独裁专制统治时,寻求提高个体的自主意识;马克思尽力将工人阶级从贫穷和劳苦中解放出来;各个时代的女权主义者为提高女性地位而战斗。所有这些人加入争论并不仅仅是为了解开几个微不足道的谜(当然他们在此过程中有时候确实要解开一些微小的谜),而是为了改变文明的进程。
到这里,读者可能会注意到我没有作任何努力为哲学下定义。我前文所说的不过暗示一点:哲学是一个涵盖极广的词,涉及很大范围内的智力活动。有人认为给哲学下定义毫无用处。我同意这种说法。大部分对哲学的定义给我的感觉都是范围过窄,就其作用而言,都不仅不能有所帮助,而且还会有害。不过我至少会试着谈一谈什么是哲学。当然我所说的被看作是对哲学的定义也好,被认为不是定义也罢,都不是需要太过在意、实际上也不应该太过在意的事。
图1在这幅文艺复兴时期的油画中,波伊提乌(约480—525)在聆听哲学夫人的教诲。《哲学的慰藉》是波伊提乌最著名的作品。在等待被处决时,慰藉是他所需要的。不过除了给人带来慰藉之外,哲学还有很多其他用途。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人类的祖先还是动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会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某件事:实际上,他们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事情。后来,不知怎地,他们获得了探究事情发生的缘由的能力(而不是仅仅记录所做的事),开始审视自己和自己的行为。这初看起来可能是很大的进步,但实际并非如此。开始探究事情发生的原因首先只表示对自己行为的各个方面多了一些自觉意识而已。一只正在猎食的动物会循着气味追踪,似乎知道猎物刚从这条路经过,所以气味就留在这里——这一点也的确是气味之所以留下的原因;正因为如此,它的捕食行动往往能成功。这种因果联系的知识非常有用,它能告诉我们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而且,知道因为乙发生了所以甲就会发生,能加强你对事情的控制:有时,你也许能促成乙的发生,也能阻止乙的发生。如果你希望甲发生,或者希望避免甲发生,那么你拥有的控制乙的能力就非常有用。这样的因果关系有许多是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自然而然地、无意识地遵循的。一旦你认识到上述做法非常有用,就可以将其推而广之,而且会很有效。如果有些问题无法轻松地找到现成答案,你就可以有意识地提出类似上述的因果联系的问题。
不过,并不能保证这种在一般情况下都很有用的做法总是能奏效,更不用说总是能快速奏效了。寻找水果从枝上脱落的缘由会很快引导人去摇晃果树。但是,探究为什么会下雨,或者为什么不下雨,就会把我们带入不同的层次,尤其是当我们寻求答案的真实动机是想知道我们是否能影响降雨的时候。往往,我们能影响事件的发生。当事情(比如狩猎行动)的发展出错时,不管是由于我们自己所做不够导致,还是与之相反由非人力能控制的因素所致,培养探究问题的习惯很可能都有好处。不过这种习惯虽然有用,也会让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干旱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我们自己的失败所致——那么,这是哪方面的失败?我们做错了什么?于是就会出现这样的想法,这种想法在我们幼儿时期是很有用的:自己不会做的事有父母亲帮忙,当然必须是在我们听话、父母亲心情好的时候。是否存在某种生命体决定降雨与否?我们难道不应该努力站在这些生命体正确的一边?
探究事情发生的缘由也是人类开始探索自然、相信超自然体的存在时要做的。随着我们祖先智力水平的提高,他们发现自己的力量也在增加。同时他们也发现自己面临着众多选择和神秘之事——生活提出了一系列问题,而以往他们只是顺其自然地生活,从不质疑。幸好一切都是逐渐发生的,但是尽管如此,这一切仍然是我们的祖先有史以来遭遇的最大冲击。有些人更多地从生物学而非智力的角度进行思考,可能会说这就是为什么人成其为人的原因。
试着把哲学看作人类努力摆脱上述危机的声音。试着认为哲学能保护你免受一些常见的错误理解的影响。其中一个误解认为哲学是一种范围很小的研究行为,只在大学进行,或者只在某些时代或某些文化中进行(这种观点则不那么荒谬)。另一种误解与第一个相关,认为哲学是一种智力游戏,不能回应深层次的需求。这种看法的积极意义是它会使你认为在哲学发展史中很可能包含一些有趣的片段。事实上,哲学发展史中的确出现过一些有趣的片段。如果我们将前面那个关于事实情况的观点牢记在心,这一点当然会让我们更加兴奋。蹒跚行走的智人是否能够通过思考就回到直立行走的时代?不管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我们都没有充分的理由来回答这个问题。我们甚至能肯定自己知道直立行走始于何时吗?不管你喜欢与否,这就是我们深陷其中的、不知前方是何处的历险。
但是,如果这样的话,哲学包含的范围是不是太广了?哲学当然并不包括前面对它的描述中所暗含的一切。首先,如果我们犯错误,那么这种错误在广义的层面上带来的危害比狭义层面上的要小。其次,“哲学”一词涵盖的范围在不同历史时期就有很大差别,更不用说可能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时期,在这期间人们对哲学的理解完全一致。近来关于哲学有些奇怪的事发生。一方面,哲学的范围变得太广,以至于趋向无意义。几乎每个商业机构都自称拥有自己的哲学——实际上就是通常所指的企业政策。另一方面,哲学的范围又变得过窄——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自然科学的发展。通常出现这样的情况:一旦对某个领域的研究开始站稳脚跟,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拥有统一的研究方法和共同的知识体系,它很快就会从当时人们所知道的哲学体系中脱离出来,开始自行其道,比如物理、化学、天文学和心理学。因此,那些认为自己是哲学家的人所思考的问题开始减少,而且哲学也往往只能被用来研究那些我们不知道如何表达才合适的问题,展开那些我们无从着手的探究活动。
不同学科的繁荣发展,学科数量的大幅增加,这些不可避免地引发了另一个因素,即大学里的学科划分更加细致,从而使人们易于认为哲学的研究范围变得更窄了。大学里的哲学系大部分都很小,因此精通的领域也很窄,往往集中于当时流行(有时也是局部)的学术范式——它们必须精通这些范式,因为是它们提出了这些范式。此外,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本科生的课时很短,因此只能有所选择,结果是总体上流于肤浅。因此,对于一种自然而然的设想——哲学即是大学哲学系教授的课程,虽然我肯定不会说它是错误的,但是这种说法过于狭隘,会引起误导,应该避免。
本书定名为对哲学的简短引论[3]。但是,正如我想现在已变得越来越清楚的,我无法真正将你引入哲学之门,因为你已经身处其中。我也无法真正将你引入哲学的王国,因为哲学实在是浩瀚无边,就像我无法“向你展示整个伦敦”一样。我可以向你展示伦敦的一小部分,也许提到几个主要的旅游景点,然后就告诉你其他一些导游信息,让你带着地图自己去探索发现。这也正是我在本书中关于哲学打算做的事。
本章开头,我曾提到三个哲学问题,尽管可能称它们为三种类型或层次的问题更合适。第二章至第四章将通过几部古典哲学著作分别举例说明这三种类型的问题。第一部作品中使用的思维方式大家非常熟悉,而第三部讨论的问题对大部分读者来说都要陌生得多;从熟悉到陌生,这三章同时也阐述(尽管并不充